第208章 清迈雨幕与无声密语(2/2)

“钙磷比例有点失调,”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在鹅舍的杂音中几乎微不可闻,但吐字异常清晰。而且,口音变了——不再是那种略带南洋腔的普通话,而是趋近于一种标准的、几乎没有地域特征的汉语,语速平缓,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维生素预混料的品牌太杂,批次间质量不稳定。长期下去,不仅肝脂均匀度受影响,骨骼发育和抗病力也会出问题。”

杨美玲停在原地,没有靠近。她看着他那挺直而略显孤寂的背影,用同样压低、但保持着那份“拘谨”的语气回应:“范总眼睛毒。我们……也知道好的添加剂贵,一直想换,就是成本……”

“不是钱的问题。”范智帆打断她,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隔着昏暗中浮动飞舞的尘埃,笔直地看向她。“是选择的问题。用了不该信任的原料,或者把关键环节交给不可控的渠道,”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地,“整个项目,都可能血本无归。”

他的话,分明意有所指。

杨美玲垂下眼,看着自己沾满泥浆、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布鞋鞋尖:“那……范总觉得,该怎么选?”

“选可靠的。”范智帆向她走近了两步,距离拉近到能清晰看见彼此脸上最细微的纹路。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支通体漆黑、造型极简的钢笔,又抽出一张印有“华隆资本”抬头的便签纸,就着昏暗的光线,快速写下几行字——是详细的饲料配方调整建议,包括具体成分、建议供应商(均为国际知名品牌)、添加比例和注意事项,专业程度毋庸置疑。

写下最后一个百分比数字时,他的笔尖似乎因为用力,在纸上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比周围墨迹略深、略显洇开的圆点。

然后,他将便签纸递向杨美玲。

在递出的瞬间,他的小指指尖,极其隐秘而快速地在纸面右下角空白处,划了三道短促的平行刻痕。

又是“三”。

杨美玲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纸张。她的指尖“无意”地拂过那三道几乎看不见的凹痕。她低下头,眯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艰难地辨认和默记那些英文缩写和数字。

但她的心脏,却在这一系列动作中,以一种违反常理的速度,沉淀下来,变得冰冷而清醒。

(自己人,二次确认。)

(但是不知道他到底哪方的人。他知道我认出了他。他在用只有我们两人能理解的、基于那晚接触的“密语”,在敌人的多重监视下,建立连接,传递“我是友非敌”的核心信号。)

(手表上的l痕……是伪装给其他监视者看的烟雾弹?是暗示有第三方“巡林人”在场需极度警惕?还是……他身份中我未知的、更复杂的一层?)

她抬起头,脸上是混合着感激、困惑和一丝受宠若惊的表情:“这……太详细了,真是……太谢谢范总了。这些牌子,我听都没听过……”

“不必客气。”范智帆的声音恢复了些许“范曾”特有的那种略带距离感的温和,但杨美玲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小的缓和与确认。“我看重的是项目的长期价值和底层逻辑。杨阿姨,合作的基础是专业和互信。我希望您能理解这一点。”

他再次强调了“专业”。

(他在提醒我,时刻牢记我的“角色”,任何一步都不能出错。配合他的演出。)

“我……我明白。”杨美玲用力点头,将便签纸像对待圣旨般,仔细地对折,再对折,然后郑重地放进衬衫内袋,紧贴着那张烫金名片。“就是……这事太大,我得跟儿子,还有村里懂行的人,好好商量商量。我们……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心里头,虚得很……”

“谨慎是美德,尤其是在陌生的领域。”范智帆的语气重新变得疏离而事务性,“这样,您和家人仔细评估。我还会在清迈停留两到三天。这期间,我们可以去北面山区看看李经理推荐的那片缓坡地,评估一下扩建的可行性。环境和交通,需要实地确认。”

他边说,边看似随意地抬起左手,看了看腕表。

那个动作,让表盘边缘那道l形划痕,再次在从高处换气窗投下的、一束微弱的侧光中,清晰地闪烁了一下。

“时间差不多了。”范智帆放下手腕,“今天先到这里。具体的地块考察安排,我的助理会与李经理协调。杨阿姨,我们保持联系。”

他伸出手。

杨美玲再次与他握手。这一次,他的手掌稳定干燥,没有任何多余的敲击或暗示,只是平稳、有力地一握,随即松开。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分离的最后一刹那,他的拇指指腹,极轻、极快地在她的手背关节处,用力按了一下。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电流感,顺着接触点窜上杨美玲的手臂。

(……“坚持”。)

想到那年那天晚上在急促的低语警告之后,他松开捂着她嘴的手,转身消失在黑暗前,留给她的、最后一个词的口型。此刻,这触感与那晚的记忆严丝合缝地重叠。

瞬间,所有紧绷的表演、所有令人窒息的迷雾、所有真假难辨的谜团,仿佛都被这一下轻微却坚定的按压,刺破了一个小小的、通往外界的孔洞。一丝真实的、属于“自己人”的暖流,混着巨大的风险与托付感,汹涌而入。

杨美玲的眼眶,在无人看见的、低垂的瞬间,难以控制地骤然酸热了一下,又被她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压回,只剩下眼底一丝更深的、仿佛因“紧张”而泛起的水光。她抽回手,仿佛用尽了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气,鹅舍内混杂着饲料和禽类排泄物气味的空气,沉甸甸地涌入肺叶。

“好……好的。范总您慢走。”

范智帆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鹅舍厚重的木门。

明亮而潮湿的天光混合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猛然涌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浑浊。雨声、远处模糊的人声、农场广播里隐约的泰语歌声,再次变得清晰可闻。他大步走入那片光亮之中,助手立刻撑伞跟上,深灰色的西装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停车场、被蕉叶掩映的小径转弯处。

杨美玲在原地静静站了几秒钟,听着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启动、缓缓驶离的声音。然后,她才慢慢走到鹅舍门口,望着那辆阿尔法消失的方向。细雨又飘了起来,如烟如雾,打在她脸上,冰凉一片。

她的手,轻轻按在左胸衬衫的口袋上。

那里有两张纸。

一张是烫金的“范曾”名片,边缘坚硬,仿佛带着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冰冷的质感。

另一张是对折的便签纸,上面写满了专业的饲料配方,右下角有三道几乎看不见的指甲划痕,以及一个在数字“0”末尾,因用力而略显深重洇开的墨点。

(配方本身没有问题,是真正的专业建议,也是最好的掩护……)

(三道划痕,确认连接。)

(那个墨点,“0”……是起始?是归零?是暗示计划有变,需要从某个原点重新计算?还是……“归零”行动的暗指?)

她无法立刻完全解读。但她知道,在这片被至少三方以上势力目光舔舐的土地上,在这张纵横交错的危险棋盘中,她并非孤身悬于钢丝。

她不知道范曾是什么身份,更不知道他的代号是影子,影子不是轻易暴露的。

只有夜枭知道吗?

而他留给她的,不仅仅是确认和安全暗号,更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托付与引领。

范智帆扮演范曾,真正目的就是逼出真正的“冥王”出现。

可能会出现吗?

或许吧?

细雨渐渐加密,敲打着蕉叶,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

杨美玲抬手,用粗糙的手背抹去脸上的雨水,也抹掉了所有不该存在的情绪痕迹。她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那种略带疲惫、茫然和底层劳动者特有的谦卑神情,朝着等在鹅舍外、一脸忐忑的李经理走去。

“李经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小心翼翼和一丝讨好,“范总刚说北面那块缓坡地……您看,什么时候方便,领我去瞅一眼?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她的语调、用词、姿态,完美地融入了淅沥的雨声、潮湿的泥土气息,以及这片热带土地上,那种看似慵懒、实则无处不在的躁动与窥视之中。

……

驶离的阿尔法车内。

范智帆擦着眼镜,看着窗外模糊的雨景。

暗号已送达。连接已确认。她接收到了“坚持”的指令,也看到了可能暗示计划有变(墨点)和第三方威胁存在(l痕手表被他刻意展示,意在警告她环境异常复杂,并非表明自己身份)的讯号。以她的机敏和韧性,她会明白该怎么做——不多问,不深究,只是更谨慎地扮演好“杨顾问”,等待。

他不能告诉她更多。知道得越少,对她越安全,对任务也越安全。“影子”必须彻底隐匿,哪怕是对并肩作战的“画眉”。

他回复了凯恩的讯息,语气完美地扮演着“范曾”。

放下平板,他靠向椅背,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的,是鹅舍昏光中,她接过便签时那低垂的、布满风霜却坚毅的侧脸,以及最后握手时,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全然领悟却又决意不问的清澈光芒。

(是的,就这样。坚持住,“画眉”。)

(剩下的,交给“”影子”。)

车外,雨势又转急,将清迈的山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中。道路的前方,更多的未知与漩涡,正在雨幕深处静静酝酿。而两颗知晓彼此存在却不知晓彼此全貌的棋子,已在这潮湿的棋盘上,完成了第一次致命的校准,继续向着风暴眼缓缓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