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舌尖藏冷箭,深雪埋旧梦(2/2)

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红绸。

刺眼的红。

那是大婚的喜堂。

苏世安站在那里,一身红衫,那眼神变得好陌生。

陌生得像是在看一个路人,一个麻烦。

他对身边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笑着说:

“哦,她啊。”

“她只是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道姑朋友。

这个词像是一把把尖刀,把我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我拼命地想喊,想问他为什么要骗我,想问他曾经那些誓言算什么。

可我发不出声音。

我只能站在那场漫天的大雪里,看着他转身离去,看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

好冷。

真的好冷。

“咚咚。”

两声极轻的叩门声,像是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我的梦魇。

我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屋顶,窗外依旧是那个寒风凛冽的北疆深夜。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里衣已经被湿透了,粘腻地贴在背上。

心跳得快要炸开。

原来是梦。

可是那梦里的痛,却真实得让我浑身都在发抖。

“咚咚。”

又是两声。

很轻,却很笃定。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强撑着下了床。

腿有些软,但我还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门口。

“谁?”

我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

门外只有风吹过走廊的声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拔下了门栓,拉开了房门。

门外空空荡荡。

那个即使是深夜也未必安宁的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只有那一盏挂在楼梯口的油灯,摇摇晃晃地洒下一点昏黄的光。

我低头。

就在我的脚边。

放着一个粗糙的托盘。

托盘上,放着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粗陶碗。

那碗里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闻着就苦,带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

而在碗的旁边。

叠放着一件深灰色的男式棉袍。

那袍子很厚实,针脚细密,领口还滚着一圈黑色的毛边。

那是孙墨尘的衣服。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厮虽然平时穿得像个翩翩公子,但这件袍子他在路上拿出来晒过,说是为了进更北的地方准备的。

碗底下,压着一张纸条。

我蹲下身,把那张纸条抽出来。

借着走廊里的微光,我看清了上面的字。

字迹锋利,潦草,透着一股子不耐烦和狂草般的傲气。

就像他那个人一样。

【驱寒药,趁热喝。】

【袍子干净,不想冻死就穿上。】

【明日卯时出发。】

没有落款。

也不需要落款。

除了那个嘴毒心黑、又爱管闲事的庸医,还能有谁?

我端起那碗药。

粗陶碗壁传来的温度,顺着我的指尖,一点点地渗进我的皮肤里。

那种滚烫的触感,莫名地让我觉得有些烫手,又有些……

我想哭。

真的。

刚才被他当众羞辱的时候我没哭,刚才做噩梦梦到苏世安绝情的时候我也没哭。

可是看着这碗黑乎乎的苦药,看着这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袍。

我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进了那碗药里。

我端起碗,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

真苦。

苦得我舌头都麻了,苦得我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可是那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像是把心里那块冻住的冰给融化了一角。

我抱起那件棉袍。

衣服很沉,料子很扎实。

抱在怀里,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

那是孙墨尘身上常有的味道。

不是苏世安那种虚无缥缈的墨香,也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檀香。

就是一种很实在的、带着点泥土味和苦涩味的草药香。

我抱着那件袍子,靠着门框慢慢滑坐在地上。

看着窗外那片漆黑得看不见尽头的北疆夜空。

心里头那种要把人撕裂的情绪在翻涌。

有被他那几句话戳破伤口的剧痛,有对他多管闲事的恼怒。

却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安稳。

这江湖很冷。

人心很难测。

但好在,这苦药是热的。

这袍子,也是热的。

……

次日清晨。

卯时刚到,天边才刚刚泛起一点鱼肚白。

整个北风驿还沉浸在睡梦中,只有偶尔几声马嘶打破寂静。

我推开了房门。

身上穿着那件深灰色的棉袍。

这袍子穿在我身上果然还是太大了,袖子长出一截,下摆也拖到了脚踝。

我只好把原来的斗篷又罩在外面,看起来像个臃肿的圆球。

但我不在乎。

因为真的很暖和。

那种暖和,是从脖子一直裹到脚后跟的,密不透风。

我走到驿站门口的时候,孙墨尘已经在那了。

他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站在晨雾里,牵着两匹马。

马背上已经重新打点好了行囊,鼓鼓囊囊的,看着像是塞了不少东西。

穆红英也起来了。

她披着件大红色的披风,站在门口送行。

看见我出来,她眼睛一亮,几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妹子!”

她完全无视了旁边的孙墨尘,只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

“怎么不多睡会儿?这天还没亮透呢。”

“要赶路。”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还有些哑。

穆红英叹了口气,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塞进我怀里。

“这有些肉干和面饼,带着路上吃。”

“这往北走,越来越冷,也越来越不太平。”

“你自己千万小心……”

说到这,她忽然转头,狠狠地瞪了孙墨尘一眼,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

“要是受了委屈,别忍着。”

“哪怕走到天边,只要你回来,姐姐这儿永远有热酒!”

“还有,这男人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拿刀捅他,出了事姐给你兜着!”

我鼻子一酸,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谢穆姐姐。”

孙墨尘仿佛是个聋子,也是个瞎子。

他对穆红英的挑衅视而不见,对这种充满敌意的送别也毫无反应。

见我过来了,他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

视线在我身上那件有些不合身的灰色棉袍上停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

他就收回了目光。

然后,他从马鞍旁解下一个皮质的水壶,随手递了过来。

“拿着。”

我不解地接过来。

入手温热,甚至有些烫手。

“装了热姜茶。”

他语气平淡,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潇洒。

“不想路上病死还要我挖坑,就多喝点。”

我握着那个温热的水壶。

隔着皮囊,那种温度一直传到了我的掌心里。

我抬头看着他。

晨光熹微,他的侧脸在雾气中显得有些朦胧,线条依旧冷硬,但似乎少了几分昨日那种逼人的锋利。

我想起昨晚那碗苦药,想起那张字条,想起身上这件带着药香的袍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

“孙墨尘。”

我喊了他一声。

他正准备抖缰绳的手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有千言万语想说。

想骂他嘴毒,想问他为什么要帮我,想说我不稀罕。

但最后,到了嘴边,只变成了低低的一句:

“……谢谢你的药。”

“还有衣服。”

孙墨尘听了,忽然扯了扯嘴角。

那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带着三分嘲讽,却又好像藏着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释然?

“不必。”

他回过头,目视前方,声音依旧刻薄得让人牙痒痒。

“你若是病倒,更拖累行程。”

“我这人懒,不想背个半死不活的人赶路。”

“走了。”

说完,他双腿一夹马腹。

那匹黑马长嘶一声,迈开四蹄,冲进了前方苍茫的晨雾之中。

他的背影依旧孤傲,像是一柄出鞘的孤剑。

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人,真是属鸭子的。

嘴硬。

但我握紧了手里的水壶,裹紧了身上的棉袍。

那种昨夜撕心裂肺的剧痛,似乎因为这一夜的沉淀,因为这碗药,这件袍子,变得稍微平缓了一些。

它还在那里,像是一根刺,扎在肉里。

但至少,不会让我痛得走不动路了。

“驾!”

我爬上马背,催动缰绳。

北风迎面吹来,依旧凛冽刺骨。

但我知道。

这只是个开始。

真正的北疆风雪,还在前面等着我。

而那个梦里的旧梦,终究是要埋在这深雪里的。

至于这舌尖藏着冷箭的孙大夫……

哼。

来日方长。

若是哪天我也练成了那一嘴的毒舌功夫,定要让他也尝尝被人噎死的滋味。

两匹马,一前一后,消失在了北风驿的尽头。

只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很快,就被新落下的雪花给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