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舌尖藏冷箭,深雪埋旧梦(1/2)

这驿站里的风,似乎总是关不住。

哪怕门窗紧闭,那呼啸声依旧像是一把把钝锯,在人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但好在,这羊汤是真的热。

热得霸道,热得不讲道理,一口下去,那股子膻香混着胡椒的辛辣,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烫平了。

我捧着那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去。

这一刻,什么江湖恩怨,什么儿女情长,都抵不过胃里这团实实在在的暖气。

穆红英是个热心肠,也是个话匣子。

她大概是看我这副像是刚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可怜样,母性大发,非要拉着我坐一桌,说是要给我这妹子讲讲这北疆的生存之道。

至于孙墨尘。

这厮很有自知之明,也很合群——指那种即便在一群人里也能用一身冷气把自己隔离出来的“合群”。

他独坐一桌,离那旺火盆有些距离。

他吃东西的样子,跟我这种饿死鬼投胎截然不同。

一口汤,要分三口咽。

一块肉,要细嚼慢咽得让我怀疑他在品鉴什么龙肝凤髓。

“妹子,吃!别客气!”

穆红英又往我碗里夹了一大块带皮的羊肉,那大红色的袖子在我眼前晃得我眼晕。

“我看你这就跟我也投缘,以后在这北疆道上要是遇着难处,提我红姑的名字,好使!”

我嘴里塞满了肉,只能呜呜地点头,顺带给了她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

穆红英很受用,喝了一口烧刀子,那双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又瞟向了隔壁桌。

“啧。”

她咋舌,声音不大,但极具穿透力。

“妹子你看,那大夫……”

她指了指孙墨尘的背影,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又带着几分看不惯的嫌弃。

“喝个汤都没动静,跟个大家闺秀似的。”

“这哪像是走江湖的爷们儿?这要是遇到个劫道的,怕不是还得先跟人家讲讲礼数,让人家把刀擦干净了再动手?”

我差点把嘴里的汤喷出来。

我偷眼去瞧孙墨尘。

这厮背对着我们,脊背挺得笔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慢条斯理地撕着手里的一块面饼。

只是那撕饼的动作,莫名带了几分杀气。

穆红英见我不说话,以为我也赞同,兴致更高了。

她凑近了些,酒气喷在我的脸上,带着一股子江湖人的豪爽和……八卦。

“妹子,姐是过来人,有些话得跟你说。”

“这世道,女人出门不容易,尤其是咱们这种没个依靠的。”

“这选男人啊,就跟选马一样。”

“得看牙口,看脚力,还得看脾气。”

“那种光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实际上肚子里全是花花肠子,要么就是这种冷冰冰像个死人一样的,千万不能要。”

“跟错了人,那这一辈子就算是搭进去了。”

“你看看姐,当年就是……”

穆红英似乎触动了什么伤心事,眼里的光暗了暗,举起酒碗猛灌了一口。

“总之,眼睛得擦亮!”

“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尤其是这种……”

她眼神再次像刀子一样甩向孙墨尘。

“看着人模狗样,实际上心比石头还硬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穆红英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在大雪天里,将我所有的念想都拒之门外的苏世安。

那个温润如玉,却又能微笑着把你推入冰窟的苏世安。

心里那股刚被羊汤压下去的酸涩,又像是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我低着头,用筷子戳着碗底的葱花,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当啷。”

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打断了穆红英的絮叨,也截断了我的思绪。

是孙墨尘放下了汤碗。

动作不重,但很有力。

他转过身来。

那张被火光映照得半明半暗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极其讲究,甚至可以说是做作地擦了擦嘴角。

动作优雅得像是刚用完御膳。

然后,他抬起眼皮。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淡漠的眼睛,此刻却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并没有看向穆红英。

而是直直地,越过几张桌子的距离,落在了我的脸上。

“确实不容易。”

他开口了。

声音清清冷冷,像是玉石落在冰面上,没有起伏,却字字清晰。

“所以更需要擦亮眼。”

“分清楚什么是真热情,什么是多管闲事。”

穆红英的眉毛瞬间竖了起来,手里的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拍:“你——”

孙墨尘根本没理会即将暴走的老板娘。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着我,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太懂的情绪。

像是愤怒,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恨铁不成钢的剖析。

“以及。”

他顿了顿,薄唇轻启,吐出了一段比外头的北风还要刺骨的话:

“某些人,自己眼瞎心盲。”

“错把顽石当美玉,付尽真心喂了狗。”

“被人弃之如敝履,却还在这儿顾影自怜。”

“如今看谁都觉得是坏人,看谁都带着刺。”

“这种心态,比起身体上的冻伤,更需要调理。”

轰——

我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四周的嘈杂声,风声,火爆声,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这几句话,像是几根淬了毒的钉子,精准无比地钉进了我心里那个还流着血的伤口上。

眼瞎心盲。

付尽真心喂了狗。

弃之如敝履。

每一个字,都在剥开我那一层层强装出来的坚强,把我那个可笑的、卑微的过去,血淋淋地展示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我握着筷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指尖泛白,骨节咯咯作响。

我想反驳。

我想站起来把那碗羊汤泼在他那张可恶的脸上。

我想大声告诉他: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你知道那种为了一个人想要变好,最后却发现自己只是个笑话的感觉吗?

可是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脸上那一阵红一阵白的烧灼感,提醒着我此刻有多狼狈。

“你个小白脸说什么呢?!”

穆红英终于忍不住了。

她猛地拍案而起,那把别在腰间的短刀“呛啷”一声出了鞘半寸。

“你再说一遍试试?!”

“老娘好心招待你们,你在这阴阳怪气地骂谁呢?”

“信不信老娘把你舌头割下来下酒?!”

大堂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原本还在吃饭的几个行商吓得赶紧低头扒饭,连大气都不敢出。

火盆里“噼啪”爆出一个火星,显得格外刺耳。

孙墨尘面对着那寒光闪闪的刀刃,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上的褶皱。

然后,再次抬眼。

这一次,他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穆红英,又落回了我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快的、几不可察的波澜。

但他开口,依旧是那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调子:

“我说谁,心里清楚的人自然清楚。”

“老板娘,你的羊汤味道尚可。”

“就是话太多了,容易让人倒胃口。”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药箱和佩剑,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住哪间?”

穆红英气得浑身都在抖,那张英气的脸涨得通红,眼看着就要拔刀冲上去砍人。

“穆姐姐……”

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伸出手,死死地拉住了穆红英的手腕。

我的声音很轻,抖得不成样子。

“别……”

“我没事……”

穆红英回过头,一脸震惊和心疼地看着我:“妹子,他这么说你,你能忍?这孙子……”

“他说得对。”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把眼眶里打转的那点热气给憋了回去。

我抬起头,冲着穆红英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笑容大概很丑,因为我看到穆红英愣住了。

“是我眼瞎……是我心盲……”

“姐姐,我累了。”

“我想……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我不等穆红英反应,猛地站起身。

因为起得太急,膝盖磕在了桌腿上,疼得我钻心。

但我顾不上了。

我像是个做了错事被当众揭穿的小偷,又像是个丢盔弃甲的逃兵。

低着头,也不敢看孙墨尘,更不敢看这大堂里的任何人。

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上了楼梯。

身后,传来穆红英困惑又愤怒的嘟囔声,还有孙墨尘那沉稳得令人讨厌的脚步声。

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红英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而我,也不想明白了。

……

这北风驿的客房,据说是最暖和的一间。

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冷?

我把自己蜷缩在那张铺着厚厚毡毯的床铺上,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可是那种冷,不是从外面进来的。

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

孙墨尘那句话,就像是个魔咒,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错把顽石当美玉,付尽真心喂了狗。”

我闭上眼,双手死死地抱着膝盖。

我想把他这句话从脑子里赶出去,可越赶,它就越清晰。

恍惚间,四周的风声似乎变了。

不再是那种凄厉的呼啸,而是变成了竹叶沙沙的轻响。

鼻尖那股子羊膻味和尘土味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的墨香,混着淡淡的檀木味。

那是苏世安身上的味道。

我看见了竹苑的暖阁。

看见了那扇半开的窗户,窗外是南屏山漫天的飞雪。

苏世安就站在窗前,一身青衫,背影如松。

“微儿。”

他唤我。

声音温柔得像是春日里的风,能把这一冬的积雪都吹化了。

我跑过去,想要从身后抱住他。

他转过身,手里捧着一件雪白的狐裘,轻轻地披在我的肩头。

那狐裘真软啊,软得像云彩。

他的手也很暖,轻轻地帮我系好带子,指尖划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他拥住我,指着窗外那个遥远的方向,在我耳边低语:

“微儿,你看。”

“那边是北疆。”

“等以后,等一切都过去了,我就带你去。”

“去看那最壮阔的雪原,看那天苍苍野茫茫。”

“那里的雪,干净,纯粹,一望无际。”

“就像……”

他低下头,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里,倒映着小小的我。

“就像我们的未来。”

他的呼吸温热,喷洒在我的颈边。

我醉了。

醉在他的眼神里,醉在他的许诺里。

我觉得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道姑,我想为了他还俗,我想为了他去死。

可就在我要点头的时候。

画面陡然碎了。

像是被人用锤子狠狠砸碎的镜子。

暖阁不见了,狐裘不见了,苏世安那温柔的眼神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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