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惊雷洗悲骨,秋土葬痴魂(2/2)
用来包这些垃圾,再合适不过。
我包得很紧,打了一个死结。
像是要勒死什么东西一样。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
抱起那个包裹,走向了后门。
那扇通往后山的门,我也很久没有开过了。
门轴生锈得厉害,费了好大的劲才推开。
一股清冽的山风扑面而来。
夹杂着泥土和腐叶的味道。
那是自由的味道。
也是腐烂的味道。
我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
后山是一片杂木林,平时少有人来。
满地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
我走到一棵老槐树下。
这棵树很老了,树干粗糙得像是老人的脸皮,树冠遮天蔽日,挡住了大部分阳光。
这里很安静。
只有风声和鸟鸣。
就这里吧。
我蹲下身子。
没有带铲子,我就随手捡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开始挖坑。
土很硬。
混杂着树根和碎石。
每挖一下,都要费不少力气。
我一下一下地凿着,泥土溅在我的手上、脸上、道袍上。
指甲断了。
指尖磨破了皮,渗出了血丝。
但我感觉不到疼。
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挖。
挖深一点。
再深一点。
要把那些过往,埋进十八层地狱里去,让它们永世不得超生。
不知过了多久。
坑终于挖好了。
不算深,但也足够埋葬一段荒唐的青春了。
我把那个灰布包裹放了进去。
它静静地躺在那黑黝黝的土坑里,像个夭折的孩子。
我看着它。
心里没有波澜。
没有想哭的冲动,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
只有一种……
像是终于把背负了许久的重担卸下来后的轻松。
虽然这轻松里,带着一丝空荡荡的凉意。
“苏世安。”
我对着那个土坑,轻轻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这是大半年来,我第一次开口说话。
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破风箱。
“你也该入土为安了。”
说完,我伸出手,捧起旁边的泥土,洒了下去。
一捧。
两捧。
灰布包裹渐渐被泥土覆盖,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我把土填平。
又抓了一把落叶盖在上面。
看不出来了。
这里和别处一样,只是一块普通的土地,一棵普通的老树。
谁也不会知道,这里埋着凌微的一颗心。
没有立碑。
不需要立碑。
有些东西,忘了才是最好的纪念。
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地。
秋风吹过,一片枯黄的叶子飘飘荡荡地落下来,正好盖在那个位置。
尘归尘,土归土。
我不欠你了。
也不爱你了。
日子还得过。
只是换了一种活法。
我不再锁门了。
但我也不怎么出门。
大部分时间,我就坐在窗下的蒲团上,发呆,或者看那窗纸上的光影变幻。
那把长剑被我挂在了墙上,蒙了一层灰。
我没再去碰它。
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那是大侠做的事。
我现在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救什么众生。
倒是清心观里的人,对我这般模样习以为常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
静心。
也就是宝珠。
这丫头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什么都变了,唯独身上那股执拗劲儿依旧改不了。
我和她也算是变相的患难与共了,毕竟都是见过彼此苦难和狼狈的人。
不过想想算了,人家比我有觉悟,我现在还人不人鬼不鬼的咧。
每天午后,她做完功课,就会跑到我的厢房外。
她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
那个位置,正好能晒到太阳。
她也不管我在不在听,理不理她,就开始自顾自地说话。
“微儿,今天师父又罚我抄经了。”
“微儿,后山的野柿子红了,清云师姐说等霜降了就去摘,给你做柿饼吃。”
“微儿,你看这天上的云,像不像一只大肥猪?”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
像是这死寂沉沉的院子里,唯一的一点活人气。
有时候,我会觉得烦。
我想冲出去,让她闭嘴。
但我没有动。
我就坐在门里,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窗纸,听着。
更多的时候,她会念经。
她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但对经文的领悟力简直和我不相上下,经常念错字,断句也断得乱七八糟。
“大道……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
她在背《道德经》。
背得磕磕绊绊,像是在锯木头。
我在心里默默纠正:笨蛋,是“功成而不名有”。
这一日,深秋的阳光难得温暖。
静心又来了。
她坐在台阶上,窸窸窣窣地摆弄着什么东西。
“微儿,你看。”
她突然喊了一声。
然后像是想起我看不见,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我忘了你在屋里呢。”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轻快起来。
“微儿,我在后山发现了一种花。紫色的,小小的,一丛一丛开在石头缝里。师父说这叫紫菀。”
“师父说,这花命贱,给点土就能活。也不怕冷,哪怕霜打了,也还开着呢。”
“我觉得这花真好看,比那些娇滴滴的牡丹芍药好看多了。”
我微微侧过头。
透过窗户的缝隙,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穿着宽大的道袍,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一把野花。
那是几株紫菀。
花瓣细碎,颜色淡紫,确实不起眼。
但在那阳光下,却开得肆无忌惮,生命力旺盛得让人嫉妒。
“微儿。”
静心把花插在门缝边上,轻声说道。
“师父说,紫菀的花语是……回忆,还有真挚的爱。”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
然后,她用那种特有的、天真而笃定的语气说道:
“但我觉得不对。我觉得这花语应该是——不管有没有人看,我都要开给自己看。”
我愣住了。
不管有没有人看,都要开给自己看?
我看着那几朵在秋风中微微颤抖的紫色小花。
它们真的很小,很弱。
随便一只脚就能踩死。
可它们确实在开着。
在这样萧瑟的深秋里,在那冰冷的石头缝里,倔强地举着那一抹紫色。
不为谁开。
也不为谁落。
我的手指动了动。
下意识地想要去触摸那透过缝隙挤进来的一片花瓣。
指尖触碰到那柔软微凉的花瓣时,我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
但这一次,我没有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了。
心里那块坚硬如铁的地方,似乎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有一丝微弱的光,顺着那缝隙钻了进来。
门外,静心又开始念经了。
我闭上眼睛。
背靠着墙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尘土味,有檀香味,还有那淡淡的野花香。
这就是活着的味道吗?
虽然不够甜,甚至带着点苦。
但确实是真实的。
我没有回应门外的静心。
但我把身子往窗边挪了挪。
让那秋日的暖阳,能多照在我的肩膀上一点。
哪怕只是一点点。
也好。
我想。
那个叫凌微的姑娘,大概是真的死了。
埋在了那棵老槐树下,和那个木匣子一起烂成了泥。
但也许……
就像这紫菀花一样。
在这具已经死去的躯壳里,在这片荒芜的废墟上。
会有另一个东西,慢慢地长出来。
它不再天真,不再热烈,不再相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它会变得冷漠,变得坚硬,变得沉默寡言。
但它会活下去。
像石头一样活下去。
不管有没有人看。
都要活给自己看。
门外的经声还在继续。
我听着听着,竟觉得这枯燥的经文,也没那么刺耳了。
我就这样坐着。
一直坐到日落西山,坐到那一抹紫色融进暮色里。
我依然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
这一劫,我大概是……
渡过去了。
虽然代价是,那个眼中有星辰的凌微,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