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残雪封旧梦,寒剑待新霜(1/2)

这世间最无情的,其实不是人。

是时间。

它不说话,不解释,也不回头。

它只是要把你身上那层皮,一层一层地剐下来。

直到你面目全非。

直到你忘了自己原本长什么模样。

我坐在窗下的蒲团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是一种很轻、很轻的声音。

不是雨打芭蕉的清脆。

不是狂风卷叶的萧瑟。

而是——

“簌簌。”

像是有人在耳边说着听不懂的悄悄话。

又像是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这个万物肃杀的季节里,集体殉葬。

下雪了。

我不用看也知道。

这种味道,我太熟悉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冷冽、洁净,还有一丝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至少在我的记忆里,雪,总是带着血腥味的。

去年的那个雪夜,我捧着一颗鲜红的心去见那个人。

回来的时候,心没了。

只剩下一地被踩脏的残雪,和满身的狼狈。

我抬起头,看向那扇窗户。

这扇窗,自打我把自己关进这个笼子起,就再也没有真正打开过。

即使是夏天最闷热的时候,我也只是留一条缝,像个窥探人间的贼,偷偷摸摸地喘一口气。

我怕光。

怕风。

更怕看见外面那个依旧鲜活的世界,会衬托得我像个已经发烂发臭的怪物。

可今天。

鬼使神差的。

我想打开它。

或许是因为这屋子里的死气太重了,重得压弯了我的脊梁。

又或许是那紫菀花死后的空盆,摆在角落里太过刺眼。

人总得找个出口。

哪怕那个出口外面,是冰天雪地。

我站起身。

膝盖处传来一阵刺痛。

这具身子骨,到底是废了大半。

以前那个能在大雪天里施展轻功、踏雪无痕的凌微,如今走这两步路,都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挪到窗前。

手搭上了窗棂。

指尖触碰到木头的那一刻,传来一阵冰凉的涩意。

那上面的铜插销,因为许久未动,已经生了一层绿锈。

卡得很死。

就像我这个人一样,生锈了,卡住了,动弹不得。

我用了用力。

没动。

手腕太细了,细得皮包骨头,使不上劲。

我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指尖。

“咔哒。”

一声脆响。

插销动了。

紧接着,我又推了一下。

“吱呀——”

那声音苍老而干涩,在这个寂静的冬日午后,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风,瞬间就灌了进来。

不讲道理。

极其霸道。

它裹挟着细碎的雪花,劈头盖脸地砸在我的脸上、脖子里、钻进那空荡荡的领口。

冷,真冷啊。

那种冷,不像夏天的雷雨那样带着湿热的黏腻,而是像一把刚刚磨好的刀,直接切进了骨头缝里。

我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但我没有躲。

我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任由那冷风像刀子一样剐着我的脸。

疼一点好。

疼,说明还活着。

说明这具行尸走肉一般的躯壳里,还有知觉。

我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白。

刺眼的白。

南屏山的冬天来得早,这才初冬,就已经铺天盖地了。

院子里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丫像是一只只向天空求救的手,此刻也被缠上了厚厚的绷带。

地上、屋顶上、墙头上。

全都被这白茫茫的东西盖住了。

干净吗?

真干净。

干净得让人觉得虚伪。

仿佛只要这雪一下,这世间所有的肮脏、所有的罪孽、所有的背叛,都能被遮掩过去。

仿佛只要这雪一盖,那个埋在老槐树下的梨花木匣子,就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伸出手。

这双手,曾经也是拿剑的手。

虽然练武有茧,但也算是修长好看。

如今呢?

苍白,干枯,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凸起,狰狞得像是一条条细小的毒蛇。

我把这只难看的手,伸到了窗外。

一片雪花,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正好落在我的掌心。

它很轻。

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它也很美。

六角的晶体,剔透玲珑,像是天工巧夺的艺术品。

可它也很脆弱。

只是在我温热的掌心里停留了那么一瞬间。

眨眼间。

它就化了。

变成了一滴小小的、透明的水珠。

冰冰凉凉的。

顺着掌纹流淌,最后消失不见。

只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就像那个叫苏世安的男人。

他来过。

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停留过。

惊艳过我的岁月。

然后。

他化了。

消失了。

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一道永远也擦不干的水痕。

我盯着手心那点水渍发呆。

以前,我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师父总说,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我不懂为什么这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现在我懂了。

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留不住。

雪留不住。

紫菀留不住。

苏世安留不住。

就连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凌微,也留不住。

“呵。”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

却发现脸僵得厉害,做不出那样生动的表情。

算了吧。

笑比哭还难看,何必呢。

风还在吹。

雪还在下。

我站在窗前,看着这漫天的飞雪,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

一个我这一年来,刻意回避,不敢去想的问题:

我,该去哪里?

这一年。

我把自己关在这方寸之地。

画地为牢。

我以为只要我不出去,只要我不见人,只要我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那些痛苦就追不上我。

可现在。

那紫菀花开了又谢。

这四季轮了一回。

我若是真的变成石头也就罢了。

可我偏偏还要吃饭,还要呼吸,还要感知这冷热交替。

我还活着。

既然活着,总得有个去处。

留在清心观吗?

这里有疼我的师父,有护我的师姐,还有那个傻乎乎的静心。

这里很安全。

安全得像个坟墓。

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透了我这一年的眼泪和绝望。

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个在雨夜里哭得撕心裂肺的自己。

就能看见那个在门槛上等着一封永远也不会来的信的傻瓜。

这里全是回忆。

那些回忆像是长在墙角的青苔,铲不净,刮不掉,阴雨天里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我若是继续留在这里,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些回忆活活勒死。

那离开吗?

天下之大。

南有烟雨江南,北有大漠孤烟。

曾经的凌微,做梦都想去闯荡江湖。

她想去看看话本子里的侠客行,想去尝尝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意。

那时候,她以为江湖是自由。

可现在。

我看着这漫天的风雪,只觉得茫然。

江湖?

江湖在哪里?

是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还是有恩怨的地方才是江湖?

我已经没有恩怨了。

我的恩,报完了。

我的怨,埋了。

我现在就是个空壳子。

一个空壳子,去哪里都是流浪。

没有家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客。

家。

这个字眼,在舌尖上滚了一圈,带着一股子酸涩的血腥气。

我曾经以为,苏世安就是我的家。

他那间竹屋,他煮的那壶茶,他书案上的那一炉香。

那就是我这一生想要抵达的终点。

为了这个家,我抛弃了道心,背叛了师门,像个疯子一样把自己所有的尊严都捧上去献祭。

结果呢?

他亲手把那个家砸碎了。

连个瓦片都没给我留。

那我还能去哪儿?

回道姑庵继续做那个没心没肺的小道姑?

回不去了。

道心已破,尘缘已染。

我现在这副样子,穿上道袍也是个亵渎神明的罪人。

还俗?

嫁个寻常汉子,相夫教子,了此残生?

哪怕只是想一想,胃里就泛起一阵恶心的痉挛。

这世上的男子。

见过了最好的,也见过了最狠的。

余下的,皆是尘埃。

我看不上。

也不想看了。

我就像这落在掌心的雪。

天不要我。

地也不留我。

悬在半空,身不由己。

只能等着太阳出来,一点点把自己熬干,化作一缕轻烟散了,才算是解脱。

“唉……”

我又叹了一口气。

这气叹出来,化作一团白雾,在眼前散开。

模糊了视线。

也模糊了那个站在院子里的身影。

我愣了一下。

那是个人。

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人。

她站在老槐树下,离我不远,也不近。

身上落满了雪。

就连那灰色的道冠上,也积了薄薄的一层白。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在那儿站了很久,久到快要和这棵枯树融为一体了。

是师父。

我的呼吸窒了一瞬。

这一年来,我躲着所有人。

尤其躲着她。

我怕看见她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怕看见她眼底那一抹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更怕看见她对我那种毫无保留的、沉甸甸的包容。

我是个孤儿。

是她把我捡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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