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残雪封旧梦,寒剑待新霜(2/2)
她教我识字,教我习武,教我做人的道理。
她希望我成才,希望我得道,希望我能有一颗清净琉璃心。
可我呢?
我长歪了。
我把她教我的那些东西,全都喂了狗。
我去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我有愧。
愧得抬不起头。
我下意识地想要关窗。
想要像以前一样,像只受惊的乌龟,缩回那个阴暗的壳子里去。
手已经碰到了窗扇。
可师父的声音,却在这个时候传了过来。
不大。
却很清晰。
穿透了风雪,直接敲在了我的心上。
“下雪了。”
只有三个字。
平平淡淡。
就像是在说“吃饭了”一样寻常。
但我关窗的手,却停住了。
我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没有看我。
她背着手,微微仰着头,看着远处那连绵起伏的群山。
雪落满山。
青黛色的山峦被白色覆盖,只露出一点点黑色的脊梁。
苍凉,壮阔,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师父……”
我张了张嘴。
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两块破石头在摩擦。
这一年来,我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嗓子早就废了。
师父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狼狈。
她依旧看着远山。
雪花落在她的眉毛上,睫毛上。
我这才发现。
师父老了。
那个曾经一只手就能把我拎起来扔过墙头的静仪师太,那个在我心里无所不能、金刚不坏的师父。
真的老了。
她的背,不再像以前那样挺得笔直,微微有些佝偻。
她的鬓角,多了许多白发,混在雪里,分不清哪是雪,哪是发。
她的眼角,爬满了皱纹。
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岁月留下的慈悲。
而这些苍老里。
有多少,是因为我?
心里猛地一酸。
像是有只手,狠狠地捏住了心脏。
疼得我眼眶发热。
“师父,我……”
我想说对不起。
想说我不孝。
想说我错了。
可话到了嘴边,却全都被这风雪堵了回去。
说什么呢?
说再多,能把这一年的光阴补回来吗?
能把那个天真烂漫的凌微找回来吗?
不能。
既如此,何必矫情。
师父终于收回了目光。
她转过身。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平静,深邃。
像是一口枯井。
不论你往里面扔石头,还是扔金子,都激不起半点波澜。
她看着我。
隔着漫天的风雪。
隔着这一年的生死枯荣。
她的目光落在我那只伸在窗外、冻得发红的手上。
又落在我那张苍白消瘦、写满了迷茫的脸上。
她没有走近。
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板着脸训斥我不穿厚衣服,或者走过来替我拍掉身上的雪。
她只是站在那里。
像一座路标。
又像是一尊神像。
“雪覆青山。”
她缓缓开口。
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穿透岁月的苍凉。
“看似万物沉寂,一片死地。”
“实则生机暗藏,都在这雪下面捂着呢。”
我怔怔地看着她。
生机?
我这种人,还有生机吗?
师父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微微抬了抬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动作竟然和我刚才一模一样。
“凌微啊。”
她叫了我的俗家名字。
没有叫法号初真。
也许在她心里,那个初真,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
“这世上的路,从来都不是别人铺好的。”
“路在脚下。”
她顿了顿,目光直直地刺进我的眼睛里。
“亦在心间。”
路在心间?
我心如死灰,哪里还有路?
“你若是觉得这里是牢笼,那便是金碧辉煌,也是牢笼。”
“你若是觉得天地宽广,那便是斗室方寸,也是江湖。”
师父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要融化在风里。
“是困守残冬,在这里发霉发臭,等着烂成泥。”
“还是踏雪寻春,去给自己寻一条活路。”
“这事儿,天尊管不了,为师也管不了。”
“该你自己决定了。”
说完这番话。
师父没有再停留。
她转过身,踩着那一地的碎琼乱玉,一步一步地走了。
那灰色的背影,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定。
雪地上。
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从这里,一直延伸到院门外。
延伸到我看不到的远方。
我站在窗前。
久久没有动弹。
风还在吹,雪还在下。
但我似乎感觉不到冷了。
师父的话,像是一团火,被塞进了我早已冰冷的胸膛里。
烧得生疼。
但也烧化了一些东西。
路在脚下。
亦在心间。
我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不能再做那个躲在床底下、抱着回忆过日子的老鼠了。
我不能让师父看着我一点点烂掉。
我也不能让自己,真的就这么完了。
苏世安毁了我的一生?
呸。
他也配。
他不过是毁了那个傻乎乎的凌微。
这世上,只要没死绝。
就还能再长出一个新的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进肺腑,激得我一阵清醒。
我伸出手,抓住了窗扇。
这一次。
没有犹豫。
没有颤抖。
“吱呀——”
窗户关上了。
但我没有上锁。
那个生了锈的插销,就这样悬着。
留了一条缝。
也许是为了让风进来。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随时能出去。
我转过身。
背靠着窗台,缓缓滑坐在地上。
屋子里依旧昏暗。
依旧冷清。
那股子悲伤,并没有因为这一次开窗就彻底消失。
它还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像块大石头。
但我突然觉得,这石头,似乎也没有那么重了。
至少,还能喘得过气来。
至少,不再想死了。
那种令人窒息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绝望。
随着那场无声的痛哭。
随着那个埋在老槐树下的木匣子。
也随着刚才那一眼漫天的飞雪。
悄然散去了一些。
我环顾四周。
这间囚禁了我将近一年的房间。
墙角的蜘蛛网还在。
桌上的灰尘还在。
地上的空药碗还在。
一切都是旧模样。
但我眼里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墙角。
那里。
挂着一柄长剑。
那是师父在我及笄时送我的,是一把软剑。
剑名“断水”。
取的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意思。
师父说,希望我能像水一样,柔韧,坚强,利万物而不争。
可惜。
我辜负了这把剑。
它已经很久没有出鞘了。
剑鞘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连原本的暗纹都看不清了。
剑穗也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像个没人要的枯草团。
它静静地挂在那里。
像是一个沉默的老友,在等着我回头。
我盯着它看了许久。
久到眼睛有些酸涩。
但我没有移开目光。
眼神从最初的空洞,慢慢变得幽深。
像是一潭死水底下,突然窜起了一簇火苗。
微弱。
但是,亮了。
我该去哪里?
不知道。
但这重要吗?
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要走了。
我要离开这个困住我的地方。
我要去看看,这雪盖住的下面,到底是不是真的藏着生机。
我要去看看,那个没了苏世安的江湖,到底还是不是江湖。
山门外。
白雪皑皑。
掩盖了所有旧日的痕迹。
不管是那个跪在雨夜里的我,还是那个笑靥如花的我。
都被埋葬了。
正好。
就像是一张全新的、未知的白纸。
等着我去画上一笔。
是好是坏。
是劫是缘。
这一回。
我自己说了算。
我撑着地,缓缓站了起来。
走向了那把剑。
每走一步。
脚下的灰尘便扬起一点。
但我没有停。
也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