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十里红妆铺死路,一袭嫁衣葬初心(1/2)

下山的路,其实只有一条。

那是我闭着眼都能摸回家的路,是我曾无数次像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满载而归的路。

可今日,这路却生疏得紧。

脚下的雪早就被人踩实了,硬邦邦的,滑溜溜的。我那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上去,像是踩在一堆陈年的烂骨头上。

腰间的“清霜”剑很沉。

师父说,它是利器,能斩妖除魔。

可我觉得它此刻更像是一块碑,沉甸甸地坠在我的胯骨上,每走一步,都在提醒我:凌微,你不是去赴宴,你是去送葬。

送谁?

送我自己。

我以为我已经够冷静了。

我甚至在出门前,还记得把鬓角的碎发抿到耳后,对着铜镜扯出了一个不算太难看的表情。

我说,我去问个明白。

可真的走在这条路上,我才发现,所谓的“明白”,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凌迟。

越往山下走,那股子属于人间的烟火气就越重。

往日里,我最爱这烟火气。它意味着有热乎乎的肉包子,有酸甜的冰糖葫芦,有听不完的评书段子。

可今日,这烟火气里,只有一股让人作呕的甜腻和焦灼。

还有那漫山遍野的红。

清雨没有撒谎。

她那双还没看过人心险恶的眼睛,看得真真的。

还没到竹苑,远远地,我就瞧见了。

原本清幽雅致的竹林,此刻像是被谁泼了一大桶狗血。

每一棵竹子上,都系着红绸。

那红绸崭新,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像无数条吐着信子的红蛇,盘踞在那些原本属于我的、清净的回忆上。

大红灯笼,不是一两个,是成百上千个。

它们挂在树梢,挂在檐角,挂在路引的石柱上。

连地上的雪,都被这漫天的红光映得透出一股子诡异的粉色。

我站在路口的拐角处,扶着一棵老槐树,竟有些不敢再迈步。

那是一种生理性的恶心。

胃里翻江倒海,像是要把昨夜咽下的那口冷气全吐出来。

“这手笔,怕不是把京城半个织造局的红绸都搬来了吧?”

路边有两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经过,啧啧称奇。

“可不是!听说苏公子为了这场婚事,准备了足足三个月!光是这些绸缎,就是快马从江南运来的云锦!”

“三个月啊……那不是大雪封山之前就开始备下了?”

“这就叫真心实意!人家那是早就定下的良缘!”

货郎的声音渐行渐远。

我扶着树干的手,缓缓收紧,指甲扣进了树皮里,抠出一手的木屑。

三个月。

三个月前,他在做什么?

他在给我写信。

信上写着:安好,勿念。

信上夹着红枫叶,画着他凭栏远眺的背影。

原来,他在筹备那些红绸云锦的时候,还不忘分出一丝神来,给我这个傻姑子画饼充饥。

我是该夸他深情,还是该夸他时间管理得当?

一种荒谬的笑意涌上喉咙,我拼命地咽下去,咽得喉头发甜。

“或许……是家里逼的。”

脑子里,那个名为“侥幸”的小人,还在垂死挣扎。

它浑身是血,却还是不想死。

“凌微你想想,那些世家大族规矩多重啊。他若是被绑回去的,若是被下了药,若是……哪怕是他爹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呢?”

“如果是那样,这些红绸就不是他的本意。他是受害者,他在等着你去救他。”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对。

救他。

我是个侠女啊。

若是有人逼良为娼……不,逼良为婚,我岂能坐视不理?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口带血的唾沫咽进肚子里。

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斗篷,把领子竖起来,遮住大半张脸。

然后,我挺直了腰杆,像个真正的过客一样,大步走向了那座被红色淹没的竹苑。

竹苑的门大开着。

往日里,这扇门总是半掩,透着一股子“闲人免进”的高冷。

今日,它却像个浓妆艳抹的老鸨,张着大嘴,迎接着八方来客。

门口停满了马车。

有的挂着“李”府的牌子,有的挂着“赵”府的牌子。车帘掀开,走下来的,无一不是锦衣华服、满面红光的贵人。

我混在几个跟着主子的小厮身后,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身上的狐裘虽然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但在这种地方,倒也不显得太过寒酸。加上我腰间那把剑,旁人只当我大概是哪家护院的女眷,或者是江湖上的朋友,倒也没人拦我。

一进院子,我便觉得有些恍惚。

这里……真的是竹苑吗?

那个我们曾经一起煮茶论道,一起看雪听风的竹苑?

院子正中央,那原本种着一架葡萄藤的地方,此刻搭起了一个巨大的喜棚。

葡萄藤……被砍了?

我愣愣地看着喜棚的柱脚。

那里,泥土翻新,隐约还能看见几截断掉的根茎。

那是他亲手种的。

他说,等葡萄熟了,就在架下给我酿酒喝。

他说,那酒要埋在地下三年,等到咱们成亲那天再挖出来,叫“女儿红”。

如今,葡萄藤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铺着大红桌布的圆桌,上面摆满了瓜果点心,金杯银盏。

原来,承诺这种东西,比那一架枯藤还要脆弱。

只要一把斧头,就能砍得干干净净,连根拔起。

“哎哟,小心着点!这可是苏相特意从宫里求来的玉如意,摔了你们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发呆。

我顺着声音看去。

只见几个穿着崭新红袄的下人,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个礼盒往里走。

领头的那个,正是一脸喜气,指挥若定的管家模样。

那人……我认得。

那是苏世安身边的贴身长随,莫言。

以前苏世安住在观里的时候,莫言偶尔会送东西来。那时候他穿一身青布衣裳,见了我总是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小道长”,还会偷偷塞给我一把瓜子。

此刻,莫言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绸缎长袍,头戴瓜皮小帽,脸上油光满面,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他看起来……很快乐。

是真的快乐。

那种发自内心的,为了主子的大喜事而感到的荣耀和兴奋,是装不出来的。

如果苏世安是被逼的,如果这是一场不得不演的苦肉计,身为心腹的莫言,怎么会笑得这么真心?

怎么会笑得……这么让我绝望?

那一刻,我感觉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凉透了。

那个“侥幸”的小人,被这一巴掌扇得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我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在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站定。

这里离主桌很远,但能把整个院子尽收眼底。

我就像一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窥视着别人的盛宴。

周围的宾客越来越多。

酒香,脂粉香,混杂着炭火的暖气,在空气中发酵。

耳边全是嘈杂的人声。

“听说新娘子是镇国将军的小女儿,那可是出了名的美人!”

“苏公子也是人中龙凤,这两人那是门当户对!”

“这排场,也就苏家能办得出来……”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割我的肉。

我不疼。

真的,我不疼。

我只是觉得冷。

哪怕身上披着狐裘,哪怕不远处就烧着炭盆,我还是觉得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顺着血管流遍全身,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渣子。

我握着剑柄的手,已经僵硬得没有知觉。

但我还是死死地握着。

仿佛这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

“吉时已到——!”

一声高亢的唱礼声,穿透了喧嚣,在院子上空炸响。

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正厅的方向。

那里,悬挂着巨大的“囍”字。

红烛高照,香烟缭绕。

我也看了过去。

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眨一下。

我怕错过了什么。

又怕……看到了什么。

随着一阵喜庆的鼓乐声,两个身穿红衣的喜娘,扶着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不,不用扶。

他走得很稳。

步履从容,身姿挺拔,就像他无数次在山间漫步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身素净的白衣。

他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喜服。

那料子极好,在烛光下泛着流动的光泽,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和飞龙,贵气逼人。

腰间束着白玉带,挂着流苏玉佩。

头发用金冠高高束起,露出了那张我曾在梦里描绘过千百遍的脸。

苏世安。

真的是他。

没有面具,没有易容。

就是那张脸。

眉如墨画,目若朗星。

只是平日里那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随意的神情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懈可击的、完美的、属于“新郎官”的仪态。

他站在台阶上,微微颔首,向四周的宾客致意。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笑。

那笑容……

我盯着那抹笑,像是盯着一个黑洞。

那不是对着我时的笑。

对着我时,他的笑总是先从眼睛里溢出来,带着几分促狭,几分宠溺,暖洋洋的。

此刻,他的笑,只停留在嘴角。

弧度完美,却不达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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