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地里不产萝卜,产缘分(2/2)
我脚步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回头看她,她还愣在原地,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这是我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对我,也是对观里的任何人,说出这两个字。不是赌气,不是敷衍,是认认真真的。
虽然别扭,但很真诚。
我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转身继续走。
但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这大小姐,好像……也不是那么差。
那次之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她还是那个笨手笨脚的大小姐,我也还是那个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的小道姑。但她嘴里的抱怨少了,嘴硬的次数也少了。有时候我吼她,她也只是撇撇嘴,不再像以前那样跟我针锋相对。
甚至,她开始有点……依赖我。
除草的时候,她会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我拔什么,她就拔什么,再也没弄错过葱和草。
吃饭的时候,她还是吃得很少,但已经能熟练地用竹筷夹起那块倔强的豆腐了。
处暑过后,南屏山里的秋意,一天比一天浓。
山里的夜晚,凉得像水。
那天晚上,师父讲的《道德经》格外催眠,我听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挨到结束,我借着上茅房,溜到了后院透气。
月光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道观。虫鸣声声,显得院子愈发宁静。
我刚找了个台阶坐下,就听见一声幽幽的叹息。
循声望去,月光下,林宝珠正抱着膝盖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对着月亮发呆。那背影,看着竟有几分萧索和可怜。
我本来想当没看见,悄悄溜走。
脚都抬起来了,却鬼使神差地,又放了下去。
我走了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她被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见是我,眼里的警惕才放松下来。
“你也不睡?”她问。
“睡不着,出来数星星。”我随口胡扯。
她没戳穿我,又叹了口气,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幽幽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倾诉,“规矩又多,活又累,吃得跟兔子似的,连个热水澡都得掐着点烧。我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种苦。”
放以前,我肯定得怼她一句“那你回家去啊”。
可今晚,看着她那张被山风吹得有些憔悴的小脸,我心里那根专门用来怼她的刺,忽然就软了。
“刚来都这样。”我难得心平气和地安慰她,“我是孤儿,师太在道观门口捡到的我,小时候不懂事,天天哭着要吃肉,还把师姐给我做的素包子扔地上踩。后来被师父罚了三天不准吃饭,饿得我把掉在泥里的干馍馍都捡起来吃了。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挑食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像觉得我当年的糗事很有趣。
这一笑,我们之间的那点隔阂,好像也跟着散了。
她的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
她跟我抱怨师父太严厉,抱怨清云师姐像个管家婆,抱怨后山的蚊子太毒,把她咬了一身的包。
我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偶尔也吐槽几句我们观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趣事。
比如清雨小时候为了偷吃厨房的桂花糕,结果掉进了米缸里,被师父拎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白米,像个雪人。
我们俩就坐在那清冷的月光下,你一言我一语,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聊着聊着,她忽然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状似不经意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
“哎,问你个事儿。”
“说。”
“那个……就是那天晚上,在镇上看戏,跟你在一起的那个苏公子……”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他……他好像就住在这附近的山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狐狸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
“对啊,”我点头,“他家就在道观深山的竹苑里。”
“那……他常来你们观里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一提到苏世安,我那点犯困的瞌睡虫,瞬间就跑光了。
我的眼睛,肯定亮了。
“他是男子,怎么会能常来道姑观呢!”我的话匣子,比她刚才开得还大,“但是苏公子人可好了!他学问可大了,他还教我下棋,虽然我老是悔棋,他也不生气。”
“他还带我去他家看书,他那个书房,比我们藏经阁的书还多!他还说,‘水之道’,在于顺势而为,而非强行对抗,就像我练剑一样……”
我滔滔不绝,把苏世安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说起他温和的笑容,说起他讲道理时耐心又清晰的模样,说起他在竹林里抚琴时,连鸟儿都会落下来听。
我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对面那个人,脸上的表情,正在月光下悄然变化。
等我终于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口水的时候,才发现她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很复杂。
最开始,是一种试探和打量。
在我滔滔不绝的时候,变成了惊讶和了然。
而现在,那双总是带着点娇蛮和任性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失落。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释然。
她就那么看了我半晌,然后,忽然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声里,没有了算计,也没有了嫉妒。
“瞧把你美的。”她哼了一声,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气说道。
那语气,不带刺,也不疏离,反而像……像我那几个师姐,在看我犯傻时,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调侃。
我愣住了。
我有点不明白。
她费了这么大劲儿,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吃苦受罪,不就是为了苏公子吗?
怎么现在听我说起他,她反倒是这副模样?
林宝珠,虽然娇气、任性,但她不傻。恰恰相反,她比谁都精明。
她或许只是从我那藏都藏不住的欢喜和崇拜里,看明白了什么。
她看明白了,我对苏世安的那份心思,不是镇上那些姑娘们,因为惊鸿一瞥的样貌和气度,就生出的肤浅爱慕。那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在一点一滴的教导和陪伴中,悄悄生根发芽的,最真挚的东西。
而她自己那点小心思,在这份真挚面前,或许真的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她没有点破我,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土。
“行了,星星数完了,回去睡觉。”她打了个哈欠,朝我摆摆手,“明天还得早起念经呢,烦死了。”
她转身往客房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月光下,她的嘴角,似乎还挂着那一丝调侃的笑意。
那笑容里,好像还有一点……羡慕?
我坐在原地,挠了挠头,还是没想明白。
但我知道,从这个晚上开始,我和她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那堵用金银珠宝和大小姐脾气砌起来的墙,好像“哗啦啦”地,自己倒了。
我和她,再也不是什么情敌。
倒更像是……一对共同“受苦受难”,不得不凑在一起,抱团取暖的……道友?
嗯,这个词,好像还挺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