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客从何处来,约法立三章(2/2)

卯时。

那是什么时候?天还没亮,鸡都还在窝里睡回笼觉呢!

让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早起念经也就罢了,让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天不亮就爬起来,跟着我们一起“无量天尊”,那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第三条,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宝珠的脸,已经从青色变成了酱紫色。

她的小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挣扎、犹豫和不甘。

我甚至看到,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南屏山深处的方向。

那里,住着一个能让她心甘情愿“受苦”的人。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一跺脚。

“好!一言为定!这三条规矩,我都守!”

她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彻底傻眼了。

这就……成了?

她竟然全都答应了?

师太的嘴角,似乎,好像,微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但我再仔细看时,那张脸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模样。

“如此甚好。”师太点了点头,侧过身,对着清云师姐吩咐道,“清云,带林小姐去东厢的客房安置下来吧。再取一套干净的居士服给她。”

“是,师父。”清云师姐虽然一脸不情愿,但还是躬身应了下来。

一场入住风波,就这么在我的目瞪口呆中,尘埃落定了。

林宝珠最终还是被安置在了东厢那间最好的客房里。

说是最好,其实也不过是比我们的房间大了些,多了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罢了。

清云师姐把一套新的灰色居士服递给她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林大小姐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但她还是接了过去。

她的丫鬟和家丁们,则开始热火朝天地布置房间。

我跟小师妹清雨,像两只好奇的土拨鼠,偷偷扒在门口,往里瞧。

这一瞧,又把我给惊着了。

只见她们把师父准备的粗布被褥往旁边一扔,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床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被,那料子,滑得能当镜子照。

硬邦邦的木板床,铺上了厚厚的羊毛褥子。

原本空荡荡的桌子上,摆上了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一个雕花的梳妆匣,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博山炉,里面点上了不知名的熏香,那味道,甜得发腻,跟我们观里清冽的檀香味格格不入。

朴素得像个苦行僧的客房,硬生生被她们布置成了小姐的闺房。

清雨小师妹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声在我耳边说:“初真师姐,她们好有钱啊……”

我撇了撇嘴,心说,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能把我们清心观当成她家了?

就在这时,林宝珠大概是听到了我们的动静,一回头,就看到了我们俩。

我本以为她又要摆出那副大小姐的架子,呵斥我们。

谁知道,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后竟然冲着我们,挤出了一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笑容。

有点僵硬,有点别扭,但好像,又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她从梳妆匣里,捏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做得像朵花儿一样的桂花糕,递到了清雨面前。

“小师妹,这个给你吃。”

清雨哪里见过这么精致的点心,一下子就看呆了。她看看桂花糕,又看看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心里哼了一声。

糖衣炮弹。

这是想收买人心呢?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家给的是吃的。

我冲清雨点了点头。

小师妹立刻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甜甜地说了一声:“谢谢林姐姐!”

林宝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嘿,这丫头,收买了一个小师妹,还挺得意。

我看着清雨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摇了摇头。

一块桂花糕就把你给收买了,以后她要是给你一匣子金首饰,你是不是连师父是谁都忘了?

林大小姐入住清心观的第一顿饭,是在斋堂里跟我们一起用的。

当她换上一身松松垮垮的灰色居士服,走进斋堂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

没了那些华丽的衣服和首饰,她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孔雀,虽然底子还是好看的,但那股子嚣张的气焰,确实是灭了不少。

斋堂里很安静,吃饭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

我们每人面前,都是一个粗瓷碗,一双竹筷。

碗里是半碗糙米饭,一勺水煮青菜,还有两块白花花的豆腐。

清汤寡水,连点油星子都看不见。

我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地就扒拉起来。我们早就习惯了这种伙食,有时候后山收成不好,能有口热饭吃就不错了。

可对面的林大小姐,就不一样了。

她捏着那双竹筷,对着碗里的饭菜,足足愣了一分钟。

我一边嚼着嘴里的青菜,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她。

只见她先是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尖,夹起了一根青菜,放到嘴里,慢慢地嚼了两下。

然后,她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接着,她又去夹那块豆腐,可她那双弹琴绣花的手,哪里使得惯我们这种粗笨的竹筷,夹了半天,那豆腐滑溜溜的,就是不听使唤。

好不容易夹起来了,还没送到嘴边,“啪嗒”一下,又掉了回去,如此来回了几次,溅起点点寡淡的汤水。

我差点就把嘴里的饭喷出来,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腮帮子都酸了。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扫了我们一圈,见师父和师姐们都低头用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人注意到她的窘迫,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她没瞧见我。

我就坐在她对面,仗着低头扒饭的姿势作掩护,一双贼亮的眼睛,从碗沿上方,把她的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清楚楚。

我瞧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头那点幸灾乐祸的小火苗,就“蹭蹭”地往上冒。

想当初,我刚开始学着自己吃饭的时候,用的也是一双竹筷。那时我才三岁,手还没筷子长,也是这么夹不起菜,急得直掉金豆子。

是师父,一筷子一筷子地喂我,又是师姐们,手把手地教我。

我们清心观的这双手,使得惯剑,使得惯锄头,自然也使得惯这最朴素的竹筷。

可林大小姐这双手,怕是只认得金箸银匙,只碰得过琴棋书画。

让她来对付我们这碗里的“山河岁月”,可真是难为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又一次举起了筷子,转向了旁边那堆蔫头耷脑的水煮青菜。

我看着她把那根青菜,颤颤巍巍地送进嘴里,然后,慢慢地,咀嚼起来。

只嚼了一下,她的动作就停住了。

先是疑惑。

然后是震惊。

最后,变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嫌弃和痛苦。

我太懂那表情了。

那是一种“我到底吃了什么鬼东西”的绝望。

我们观里的菜,后山自己种的,不打药,不施肥,全靠老天爷赏饭吃。做的时候,更是清水煮开,撒一小撮盐,连油星子都是奢侈品。

吃的就是一个原汁原味,一个“道法自然”。

可这份“道法自然”,在吃惯了山珍海味、精致肴馔的林大小姐嘴里,估计跟嚼草根没什么区别。

斋堂里安静极了,只听得见众人吃饭时,筷子和碗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

这份安静,似乎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看见她的嘴唇,轻轻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像一缕马上就要散掉的青烟,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这……怎么吃啊……”

那声音里,带着三分委屈,三分迷茫,还有四分快要哭出来的娇气。

“噗嗤——”

这下我真没忍住。

虽然声音压得极低,但在死寂的斋堂里,还是显得格外突兀。

师父那道清冷的目光,跟飞剑似的,“唰”地一下就射了过来。

我赶紧把头埋进碗里,装作一副被饭噎到的样子,肩膀却控制不住地一抖一抖。

真是太好笑了。

我想起她昨日在山门外,那副信誓旦旦、豪气干云的模样。

“我换!”

“我做!”

“我都守!”

这才第一顿饭,仅仅是一碗我们吃了十几年的糙米饭,就把这位大小姐给难成了这样。

我一边扒拉着饭,一边在心里摇头晃脑。

看来,爱情这玩意儿,确实能让人脱胎换骨。

但能不能让人把草根咽下去,还不好说。

我飞快地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饭,抬起头,正好对上林宝珠那双水汪汪的、写满了控诉的眼睛。

我冲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没事的,林大小姐。

这“水之道”的第一课,就是“忍”。

忍不了,就得“绕”。

你要是绕不过这碗饭,那南屏山深处的那阵清风,你怕是连边儿都摸不着了。

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