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别问,问就是肚子饿(2/2)

“跑什么?”

镜中那咧到耳根的大嘴一张一合,声音依旧直接在他颅内轰鸣,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某种难以掩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急切。

它握着他的手腕,缓缓地、却又不可抗拒地,将李四儿一点点拖向那面诡异的铜镜。李四儿双脚死死蹬着地面,粗糙的泥地被他蹬出两道浅痕,却丝毫无法阻止那股巨力。他的脚尖离地了,身体被拉得倾斜,那张可怖的、属于他又完全不是他的脸,在镜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闻到那只手上传来的、混合着陈年灰尘、铁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甜腥的气味。

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将这一幕投射在墙壁上,变成了扭曲癫狂的影戏。

那咧开的嘴角,唾液般的黑色丝线粘连着。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有幽光闪烁。

声音贴着他的耳朵,不,是贴着他的脑髓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饥饿的颤抖和百年的积怨:

“我饿了一百多年了……”

“先凑合尝尝。”

李四儿最后的意识,是手腕处传来的、被冰冷獠牙刺穿的剧痛,和镜面如同水波般将他彻底吞没的、无声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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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第三遍的时候,王麻子打着哈欠,趿拉着破鞋,晃到李四儿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前。昨晚赢了李四儿两个铜板,又把他狠狠奚落了一通,王麻子睡得格外香。早上起来,想起李四儿那怂包最后涨红脸说不出话的样儿,他就觉得乐,顺路过来,想再看看他的衰相,说不定还能再挤兑几句,找点乐子。

门虚掩着,一推就开,吱呀一声响,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刺耳。

“四儿?日头晒腚了还不起?咋的,昨晚照镜子,被女鬼拖进镜子里快活去了?”王麻子嬉笑着跨进门坎。

屋里一股隔夜的酒气混着霉味。油灯早就灭了,灯盏里的油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截焦黑的灯芯。窗户纸破着洞,晨光透进来几缕,灰尘在光柱里乱舞。

地上,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表皮已经氧化发黄,滚在墙角。一把旧小刀扔在旁边,刃口沾着点褐色的果锈。

王麻子踢了踢地上的苹果,嗤笑一声:“怂货,还真试了?吓尿了吧?”

他抬眼往屋里扫。床铺是冷的,乱糟糟堆着打补丁的被子,没人。灶台冷冰冰。屋子本来就小,一眼看到底。

“四儿?李四儿?”王麻子提高了嗓门,心里那点玩笑的兴致淡了些,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这屋子,安静得过分。不是没人的安静,是那种……连活气儿都被抽干了的死寂。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屋子东墙边,那面老旧斑驳的铜镜上。

镜子蒙着一层灰,边缘的铜绿在晨光里显得暗沉沉的。镜面依旧模糊,映出门口王麻子有些变形的身影,和他身后空荡荡的屋子。

好像……有哪里不对?

王麻子皱了皱眉,往前凑近两步,眯着眼仔细瞅那镜子。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也跟着放大,扭曲。他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他”也看着他。

看着看着,王麻子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镜子……好像比以前更暗了?不是灰尘,是那种……从镜子深处渗出来的暗沉。而且,镜面上,靠近左下角的位置,似乎多了一点什么痕迹?很小,暗红色的,像是不小心溅上去的、早已干涸的……颜料?还是锈?

他忍不住又走近一步,几乎要贴到镜子前,想看清楚那红点到底是什么。

就在他的鼻子快要碰到冰凉镜面的那一刻——

镜子里,他自己的倒影,那张因为凑近而显得硕大滑稽的脸,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快得像是错觉。

王麻子猛地往后一仰,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

“谁?!”他厉声喝道,声音却有点发虚,眼睛死死瞪着镜子。

镜子里的“王麻子”也瞪着他,表情惊恐,嘴巴微张,和他此刻一模一样。那点暗红的痕迹还在老地方,像颗不起眼的痣。刚才那一丝诡异的抽动,再无痕迹。

屋子里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王麻子僵在原地,足足愣了七八个呼吸。晨光渐渐明亮,灰尘依旧飞舞。屋外的树上,鸟儿开始叽喳。

是眼花了吧?肯定是昨晚没睡好,加上这屋子晦气。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干咳两声,给自己壮胆:“妈的,这破镜子……”却不敢再细看,匆匆扫了一眼确实空无一人的屋子,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又回头瞥了一眼。

那面铜镜静静地立在墙边,在逐渐亮堂起来的晨光里,沉默地映照着空屋。镜面左下角,那点暗红,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点。

王麻子心里发毛,再不停留,砰地一声带上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李四儿的老屋,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踩碎了门口一个空了的劣质酒壶。

他边走边嘟囔:“李四儿这王八犊子,一大清早死哪儿去了……最好别让老子碰上……”声音越来越小,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身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透过那扇紧闭的破门,无声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日头渐渐升高,王家坳醒了过来,炊烟袅袅,人声隐约。李四儿不见了,起初没人在意。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兴许是觉得丢脸,跑到哪个山坳里躲几天,或者干脆离开这穷村子,去外面碰运气了。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只有王麻子,连着好几天,总觉得手腕子有点不得劲,凉飕飕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过、攥过。他抬起手看了好几次,皮肤完好,连个红印都没有。他骂自己疑神疑鬼,可夜里睡觉,偶尔会猛地惊醒,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床边,无声地咧着嘴,在看他。

那面铜镜,依旧留在李四儿空无一人的老屋里,蒙着越来越厚的灰尘。镜面左下角那点暗红,日复一日,似乎慢慢地、慢慢地,向外晕开了一小圈极淡的痕迹,像一滴血,在粗糙的宣纸上,无声地渗透。

偶尔有胆大的孩子扒着门缝往里瞧,都说那镜子照人好像比以前更模糊了,人影在里面晃晃悠悠的,看久了头晕。大人听了,骂一句“晦气”,让孩子们离那凶屋远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李四儿的消失,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很快平息,水面恢复如常。只是,关于午夜镜子的古老警告,在王家坳的夏夜乘凉闲谈里,被老人们提起的次数,似乎悄悄多了一些。语气,也更沉了一些。

没人知道,在某个更深人静的时辰,当月光恰好以一个微妙的角度,穿过破窗,流泻在那面蒙尘的铜镜上时,镜面深处,会极短暂地掠过一丝非人的、餍足般的微光。而镜框边缘那些暗沉的铜锈,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正缓慢地,生长出新的、更深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