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纸新郎(2/2)
忽然,纸新郎动了。
它不是朝我,也不是朝孤坟,而是极其缓慢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村子的大致方位。它抬起一只僵硬的纸手,指向村子,然后,又缓缓转回来,指向我藏身的草丛方向。如此反复两次。
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提醒?警告?还是在“确认”什么?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纸新郎身上,那被泥水弄脏的纸袍,在惨淡的月光下,那些污渍竟然开始……微微发光?是一种极其黯淡的、暗红色的光,像是浸透了的血在慢慢渗出来。与此同时,它脸上那咧到耳根的朱砂红嘴,颜色似乎也变得更加鲜艳、欲滴,仿佛刚刚被重新描绘过。
一股更浓的、混合了陈年纸张、劣质颜料、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香火味的气息,随着夜风飘散过来。这气息让我头晕目眩,胃里翻搅。
它身上在发生某种变化!是因为沾了黑水潭的泥水?还是因为接近了这座孤坟?
就在我惊疑不定之时,那座孤坟的坟头,那些湿漉漉的纸钱灰烬,无风自动,微微飘拂起来。不是被吹散,而是像有生命般,朝着纸新郎的方向,缓缓流动、汇聚。
纸新郎张开双臂(尽管它的手臂是僵直的),做出一个类似“迎接”的姿势。那些暗红色的、微微发光的污渍,似乎与飘来的纸灰产生了某种呼应,光芒隐约流转。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齿冷的摩擦声,从纸新郎身上传来。它那纸糊的身躯,似乎……膨胀了一丝?纸衣下原本干瘪的轮廓,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充,微微鼓起了些许。
它在“吸收”什么?从这孤坟的纸灰里?还是从这片坟岗的“气息”里?
我猛地想起九叔公的话:“你奶用你换了三十年阳寿。” 阳寿……气息……供奉……纸人……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这场阴婚,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安顿亡魂或完成交易。这纸新郎,这孤坟,这整个诡异的仪式,可能是在进行某种更邪恶的“转化”或“滋养”!而我,作为“新娘”,可能就是关键的一环,是祭品,也是“养分”!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同时也激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就此沦为祭品的愤怒。
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目光再次飞快地扫视四周。洼地除了这座孤坟和稀疏的草木,几乎没有其他遮挡。远处是更密的林子,但穿过这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无疑会立刻暴露。而纸新郎和孤坟里的东西(可能不止一个),此刻似乎正处于某种“状态”中,对我的直接注意力似乎减弱了些。
或许……这是个机会?一个极其微小的、可能转瞬即逝的机会。
我屏住呼吸,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在地面上。然后,用肘部和膝盖,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开始向侧后方——远离孤坟、也稍微偏离纸新郎正面方向的一丛较为茂密的、半人高的乱草和灌木混杂地带挪动。每动一下,都小心到极点,尽量不带动草叶发出明显的声响。
一尺,两尺……冷汗浸透了我破烂的衣衫,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粘腻冰冷。眼睛死死盯着纸新郎和孤坟的方向,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异动。
纸新郎似乎完全沉浸在与纸灰的“交流”中,身上那暗红色的微光忽明忽暗。孤坟墓碑后的小纸人,依旧只露着半个头,静止不动。
我一点点挪进了那丛相对茂密的灌木乱草中。枝叶提供了些许遮蔽,但也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大得吓人。
暂时安全了?不,只是从一个较差的隐蔽点换到了一个稍好一点的。依然在它们的“领地”内。
我蜷缩在灌木深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硬闯是死路。躲藏迟早会被发现。需要……扰乱它们?制造机会?
我的目光落在了手边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又看了看不远处洼地边缘几棵枯死的小树,树下堆积着不少干燥的断枝落叶。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能激怒它们的计划,在我脑中迅速成形。
我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手边能找到的、最干燥的细小枯枝和草叶,将它们揉搓松散,聚成一小堆,藏在身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我白天在灶膛边偷偷藏起来、准备晚上用来照路(虽然根本没机会用)的一小截火折子,用油布包着,一直贴身放着,竟然还没丢。火折子一头有轻微的燃烧痕迹,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深吸一口气,我将火折子凑到那堆干燥的引火物下面,用颤抖的手指,拼命摩擦火折子粗糙的表面。
一下,两下……没有火星。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第三下,用力过猛,火折子差点脱手。
就在几乎要放弃时,第四下摩擦,一点极其微弱的、橙红色的小火星,溅落到了干燥的草叶上!
草叶边缘迅速焦黑、卷曲,冒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细烟。
我赶紧凑上去,用嘴极其轻微地吹气。烟变浓了,一点点暗红色的火炭亮了起来,然后,“呼”地一下,一小簇微弱的火苗,颤巍巍地在枯草堆上燃起!
成了!
我不敢耽搁,立刻将几根稍粗的干树枝小心地架上去。火苗舔舐着树枝,渐渐变大,发出噼啪的轻响。火光在黑暗中虽然不大,却异常显眼。
几乎是同时,洼地中央的纸新郎,猛地“转”过了“头”!那双空洞的描画眼睛,直直地“盯”向了我藏身的灌木丛,更准确地说,是盯住了那跳跃的火光!
它身上流转的暗红色微光骤然一滞,似乎对火焰有着本能的忌惮(或者厌恶)。它不再“吸收”纸灰,双臂放了下来。
就是现在!
我抓起手边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不是砸向纸新郎,而是狠狠砸向了洼地边缘一棵枯死小树下堆积的、更为厚实的干燥落叶断枝堆!
“砰!” 石头落地,在寂静中发出不小的声响。
落叶堆微微晃动。
紧接着,我拿起一根燃着火的树枝,像投掷标枪一样,朝着那落叶堆奋力掷去!
燃烧的树枝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火线,准确地落在了干燥的落叶堆上!
“轰——!”
干燥的落叶和细枝瞬间被点燃,火势腾起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照亮了一小片洼地边缘,也映亮了纸新郎那惨白猩红的脸。
它似乎被这突然燃起的火焰惊了一下(或者说“激怒”了),身体猛地向后一仰,纸袍哗啦作响。它不再停留,也不再理会孤坟,而是以一种比之前更快的、带着明显“怒气”的僵硬步伐,朝着起火点——也就是我大致的方向——疾冲过来!
成了!它被引开了!至少暂时被火焰吸引了注意力!
我不敢去看火焰能阻挡它多久,立刻从藏身的灌木丛另一侧(远离火堆和纸新郎冲来的方向)猛地窜出,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与孤坟、洼地中心完全相反的、树林最茂密黑暗的深处,没命地狂奔!
身后传来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枯枝断裂的脆响,还有纸袍拂过草叶的急促“哗啦”声,以及一种像是纸张被火燎到的、轻微的“嗤嗤”声和某种低沉的、非人的嘶鸣!
它被火燎到了?有效!
这个念头给了我一丝虚弱的鼓舞,但脚下丝毫不敢停。树林越来越密,枝桠横生,藤蔓缠绕,我必须不停地拨开障碍,身上又添了许多新的刮伤。黑暗浓重,几乎看不清脚下,全凭一股求生的本能指引方向。
我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身后的所有声音——火焰声、纸响声、嘶鸣声——都彻底听不见了,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肺疼得快要炸开,喉咙里满是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
终于,腿一软,我扑倒在一棵异常粗壮、树干布满瘤节的老树下,再也动弹不得。
冰冷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腐烂树叶的味道,包裹着我。我瘫在地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张大嘴艰难地呼吸,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颤抖、酸痛。脚底的伤口恐怕已经烂了,手臂和脸颊火辣辣地疼,被灌木划破的地方可能还在渗血。
但,暂时……似乎……逃掉了?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挪动身体,靠坐在老树虬结的树根上。树根盘错,形成一个天然的、勉强可以藏身的凹陷。我蜷缩进去,抱住膝盖,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
夜,还深。林子里的黑暗仿佛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偶尔传来一声夜枭凄厉的啼叫,或者不知名小兽窸窣跑过的声音,都能让我惊得一颤。
纸新郎会被那场火烧掉吗?恐怕不会。纸怕火,但那东西显然不是普通的纸人。火或许能阻拦、甚至伤到它,但绝不可能彻底消灭。它一定会再找来的。还有那座孤坟,墓碑后的其他纸傀……
九叔公和村里人也不会善罢甘休。天亮了,他们肯定会进山搜寻。这片老林子虽然大,但他们熟悉地形。
我必须在天亮前,想到办法,离开这片山林,离开村子的范围。
可是,怎么离开?我连自己在林子的哪个方位都不知道。身上有伤,又累又饿又冷,恐怕走不了多远。
绝望再次开始蔓延。
不,不能放弃。我奶用我的命换她的“阳寿”,全村人都笑着把我推给一个纸人……凭什么?!我要活下去,我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个带着恨意的念头,像一针微弱的强心剂,支撑着我几乎要涣散的精神。
我靠在树根上,强迫自己休息,同时耳朵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眼睛渐渐适应了林子深处更为浓重的黑暗,能勉强分辨近处树木和灌木的轮廓。
时间一点点流逝。林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寒意侵骨。我冷得牙齿打颤,抱紧自己,伤口在寒冷中反而变得有些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一个时辰,或许更短。就在我昏昏沉沉,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再次响起。
不是风吹树叶。不是小动物跑过。
那声音很轻,很缓,带着一种特有的、纸张摩擦的质感。
而且,是从我头顶上方传来的。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朝老树粗壮的枝干上看去。
惨淡的月光,透过高处枝叶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
就在我头顶斜上方,一根横伸出来的粗大枝桠上,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大红纸袍,漆黑纸褂,惨白的脸,猩红的腮,咧到耳根的朱砂大嘴。
纸新郎。
它的一条纸腿垂下来,轻轻晃动,纸袍下摆摩擦着粗糙的树皮,发出那“沙沙”的声响。它的“脸”微微低垂,那双空洞的描画眼睛,正正地“俯视”着我。
它竟然……早就等在这里了?
还是说,它一直无声无息地跟在我身后,直到我精疲力尽地倒下?
它身上的纸衣,有些地方确实有烟熏火燎的焦黑痕迹,尤其袖口和下摆,甚至破了一两个小洞,露出里面竹篾的骨架。但它整体的“气色”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那张咧开的红嘴,在昏暗的光线下,反而显得更加鲜艳、更加……“愉悦”?
它没有立刻下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么“坐”在树枝上,轻轻地晃着腿,“看”着我。
这种沉默的、居高临下的注视,比直接的追捕更让人毛骨悚然。它像一只戏耍够了猎物的猫,在享受猎物最后的恐惧和绝望。
我瘫在树根凹陷里,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逃?往哪逃?它就在头顶。喊?这深山老林,谁会来?就算有人,恐怕也是那些笑着的村民。
极致的恐惧过后,是一种近乎真空的麻木。我看着它,它“看”着我。
然后,纸新郎动了。
它没有跳下来,而是沿着那根横枝,以一种极其轻盈(对于纸人来说)又异常僵硬的姿态,朝着树干主干的方位,“走”了过去。纸脚踩在树枝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它走到树干旁,伸出纸手,抓住了另一根垂下的气根藤蔓。然后,它顺着藤蔓,像一道没有重量的红色鬼影,缓缓地、无声地,滑落下来。
就落在离我不到三步远的地方。
冰冷的、带着焦糊和颜料气息的风,扑面而来。
它站稳,面向我。然后,再次抬起那只僵硬的、有些焦黑的纸手,掌心向上,伸到我面前。
这一次,它没有问“洞房否”。
它只是静静地伸着手,等待着。描画的双眼,空洞地“凝视”着我。
仿佛在说:游戏结束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只纸手,盯着它焦黑的边缘和惨白的掌心。全身的肌肉紧绷到极限,却又虚软无力。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尖叫:不要碰它!不要!
可是,不碰它,又能怎样?我还能往哪里逃?
时间在僵持中仿佛凝固。林间的风似乎也停了,连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它之间无声的对峙,以及它身上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冷气息。
就在我的意志即将被这无边的恐怖和绝望压垮的刹那——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敲击空心木头的声响,从不远处林间阴影里传来。
纸新郎伸出的手,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它那一直对着我的空洞“视线”,似乎偏移了一瞬,朝着声音来处“瞥”了一眼。
“咚!咚!”
又是两声,更清晰了些。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
这声音……不像野兽,也不像人正常走路。倒像是……木棍杵地?或者,某种硬物有规律地敲击地面?
纸新郎的身体,微不可察地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它身上那股一直锁定我的阴冷压迫感,出现了一丝松动。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这深山老林,夜半时分,除了我这个逃命者和追我的纸傀,难道还有别的“东西”?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原本死寂的绝望中,骤然混入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和……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冀。虽然这声音听起来也绝不像善类,但至少,它打断了纸新郎对我的绝对控制!
我死死咬住下唇,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纸新郎,余光则拼命向声音来源处瞟去。
林影深处,比周围更加浓重的黑暗里,缓缓地,浮现出一个佝偻的、极其矮小的轮廓。
那轮廓挪动的速度很慢,伴随着“咚、咚”的杵地声,一点一点,从一棵大树后面,挪了出来。
月光太淡,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出,那似乎是个……人形?但比例极其古怪,上身异常臃肿,下肢却短小得几乎看不见,整体轮廓蜷缩着,像一团被随意揉捏后丢弃的泥巴。它手里,似乎拄着一根比它身高还长的、弯曲的棍子(或拐杖?),每“走”一步,就用那棍子的一端,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那沉闷的“咚”声。
随着它逐渐靠近,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陈年药渣、泥土腥气、还有某种更深邃的、类似墓穴里那种阴湿腐败的气味,随风飘了过来。
纸新郎完全转向了那个佝偻的影子。它收回了伸向我的手,双臂自然垂落,但身体却绷得比刚才更直,那咧到耳根的红嘴,在昏暗光线下,弧度似乎……更大了些?不像是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的龇牙。
那佝偻的影子,在距离我们大约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它似乎抬起了“头”(如果那团轮廓的上部能称之为头的话),朝着纸新郎,也朝着我藏身的树根方向,“看”了过来。
没有眼睛,至少我看不到任何类似眼睛的光点或反光。但那被“注视”的感觉,却冰冷而粘稠,比纸新郎空洞的凝视更让人不适,仿佛有湿滑的苔藓爬过后颈。
然后,一个嘶哑、干涩、仿佛两片砂纸在互相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音调古怪,带着浓重的、我从未听过的异地口音:
“纸……伢子……你越界了……”
它说的是纸新郎? “纸伢子”?越界?越什么界?
纸新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它身上那鲜艳的纸衣,无风自动,轻微地鼓荡了一下,像是某种回应,或者……戒备。
那佝偻影子似乎也不期待回答,砂纸般的声音继续摩擦着,这次是对着我这个方向,虽然它那模糊的“面部”并未转动:
“女……娃……过来……”
过来?去哪?去它那边?
我浑身一激灵,非但没有感到被解救的轻松,反而升起更深的警惕。这东西是什么?它和纸新郎不是一伙的?它叫我过去,是想帮我,还是……有别的目的?
眼前的情形诡异到了极点。一个追捕我的恐怖纸傀,一个莫名出现、形貌诡谲的佝偻怪影,而我,则是它们之间那个渺小、脆弱、不知该往何处去的“猎物”。
纸新郎突然动了。它没有攻击那佝偻影子,而是猛地转回身,再次朝我伸出了手!这一次,动作快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可以说是“粗暴”,似乎想在那佝偻影子有所动作之前,强行将我带走!
冰冷的纸气瞬间逼近!
“咚!!!”
一声远比之前沉重、几乎让地面都微震的杵地声骤然炸响!那佝偻影子手里的长棍(或拐杖),狠狠顿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阴冷刺骨的波动,以那棍子落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纸新郎伸向我的手,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极其冰冷的墙壁,猛地被弹开!它整个纸做的身躯都向后晃了晃,纸衣发出激烈的哗啦声响。它脸上那咧开的红嘴,弧度骤然拉平,变得几乎是一条僵直的线,显得更加诡异骇人。
“嗬……嗬……” 佝偻影子发出低沉嘶哑的、像是喘息又像是冷笑的声音,“规矩……就是规矩……这片‘养尸地’……还轮不到你一个外来纸伢子……撒野……”
养尸地?!这个词像一道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这片乱坟岗,这片林子……是养尸地?所以阴气这么重,所以纸新郎在这里如鱼得水,所以有这种诡异的佝偻怪物出没?
纸新郎似乎被彻底激怒了。它不再试图直接抓我,而是猛地张开双臂,身上那些被火燎过的焦黑痕迹,以及原本就有的暗红色污渍,骤然同时亮起!一种暗红夹杂着黑气的、极其不祥的光芒,从它纸衣下透出!周围的空气温度瞬间又下降了好几度,连我靠着的树根都似乎结了一层薄霜!
它发出一声尖锐的、绝非人喉所能发出的嘶鸣,朝着那佝偻影子,扑了过去!纸袍带起一道猩红的残影,速度快得惊人!
佝偻影子不闪不避,只是将手中那根长棍横在了身前。棍子的一端,似乎雕刻着什么极其复杂扭曲的纹路,在暗红色光芒映照下,隐约浮现出幽暗的色泽。
“砰!”
一声闷响,纸新郎撞在了那根横着的长棍上!没有剧烈的碰撞声,更像是两种阴冷、污秽的力量硬生生挤在了一起。暗红光芒与棍子上幽暗的纹路交织、侵蚀,发出“滋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两者僵持住了!
纸新郎的纸手抓住了长棍,试图将它扯开或折断。佝偻影子则死死抵住,佝偻的身躯里发出“咯咯”的、仿佛骨骼错位的声音。周围的气流变得混乱而阴寒,枯叶和尘土被无形之力卷起,打着旋飞舞。
我看得目瞪口呆,心脏几乎停跳。它们……打起来了?因为……我?还是因为所谓的“规矩”和“越界”?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让我真正逃出生天的机会!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我猛地从树根凹陷里爬出来,顾不得全身伤痛和虚软,手脚并用,朝着与那两个恐怖存在相反的方向,没命地爬去!先离开这个战圈再说!
爬出十几步,回头一看,纸新郎和佝偻影子依然在僵持,暗红与幽暗的光芒纠缠闪烁,嘶鸣与低吼不断,它们似乎无暇他顾。
我咬咬牙,挣扎着站起身,扶着树干,一瘸一拐地,朝着我认为可能是下山方向(完全凭感觉)的密林深处,踉跄跑去。
身后那令人牙酸的碰撞和嘶鸣声渐渐模糊、远去,被林间的风声和枝叶摩擦声掩盖。我不敢停,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再次筋疲力尽,摔倒在厚厚的落叶层上。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昏过去,而是强撑着,靠在一棵树后,剧烈地喘息。耳朵依然警惕地竖着,但除了林间的自然声响,再也听不到任何异常的动静。
纸新郎……被那佝偻怪物拦住了?它们谁会赢?无论谁赢,对我来说恐怕都不是好事。但至少,我暂时又摆脱了纸新郎的直接追捕。
天边,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
快天亮了?
我心中猛地一颤。天亮了,纸新郎会怎样?那佝偻怪物呢?还有……村里人!他们一定会进山搜我!
必须趁着天亮前最后这点时间,找到路,离开这座山!
我挣扎着爬起来,辨别了一下方向(完全是瞎蒙),继续向前挪动。脚底的伤口已经疼到麻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饥饿和干渴也达到了极限,喉咙像着了火,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我意识又开始模糊,几乎要再次倒下的时候,前方透过林木的缝隙,隐约传来了一丝……不一样的光?
不是天光。天光是从上方泛白。那光,是从林木下方透出来的,很微弱,黄蒙蒙的,像是……灯火?
有人家?!
在这深山老林里?乱坟岗附近?养尸地边缘?
巨大的疑虑瞬间涌上心头。但此刻,疲惫、伤痛、干渴,以及身后可能随时追来的双重恐怖,让我几乎失去了判断力。那一点灯火的光晕,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显得如此温暖、如此诱人,像一个致命的诱惑。
去,还是不去?
我停下脚步,躲在树后,远远地望着那点微弱的光。光是从一片较为稀疏的林间空地中透出来的,那里似乎……有一座低矮的、轮廓模糊的小屋?或者窝棚?
屋子里,住的是谁?是山里的猎户?采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想起刚才那佝偻影子和“养尸地”的称呼,我浑身发冷。这地方,怎么可能有正常的住户?
可是,万一呢?万一是个与世隔绝的好心人,能给我一口水,指一条路呢?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那点灯火,忽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
然后,小屋的门,“吱呀”一声,缓缓地,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拄着拐杖,慢慢挪了出来,站在门口微弱的灯光里,朝着我这边林子的方向,抬起了头。
借着门内透出的光和越来越明显的天光,我看清了那身影的轮廓。
佝偻,矮小,臃肿,手里拄着一根弯曲的长棍。
是它!
那个刚刚和纸新郎对峙的、砂纸嗓子的佝偻怪物!
它竟然……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