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纸新郎(1/2)

村里百年规矩:喜丧必须配阴婚。

我奶临终前笑指棺材:“给我孙女找个帅的。”

当晚,村口老槐树下立着个纸扎新郎,腮红鲜艳,嘴角咧到耳根。

唢呐声里它对我鞠躬:“娘子,洞房否?”

我吓得逃跑,却见全村人笑眯眯堵路:

“跑啥?你奶用你换了三十年阳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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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有条规矩,老得像村口那棵裂了皮的老槐树,渗在每一寸黄土里。白喜事,红丧事,喜丧必须配阴婚。少了这一桩,亡魂不安生,活人也不得太平。

我奶老了,干瘦得像秋后挂在屋檐下最后一把柴禾,躺在堂屋那张咯吱响的木板床上,进气没有出气多。屋里弥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混着药味和尘埃的气味,还有一股更深的、说不清的阴冷。爹娘跪在床边,低声啜泣,叔伯婶子们挤在门口,影子被昏暗的油灯拉得忽长忽短,像一群伺机而动的活物。

我缩在墙角,手脚冰凉。怕我奶,更怕这屋里屋外莫名绷紧的气氛。我奶的眼睛一直浑浊着,看着黑黢黢的房梁,喉咙里咯咯作响。可就在那口气快要断掉的时候,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脖子一梗,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抬起来,不是指向跪着的爹娘,而是直直指向堂屋正中央那口早就备下的、刷着劣质黑漆的薄棺材。

她嘴角抽动,竟扯出一个极怪异、极清晰的笑,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声音嘶哑却字字砸在人心里:“给我孙女……找个帅的。”

屋里死寂了一瞬。爹猛地抬起头,脸色在油灯下白得发青。娘“嗷”一嗓子,瘫软下去。门口那些影子却似乎同时松了口气,甚至有人极轻地、满足地叹了口气,像等待许久的事情终于落定。我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净,只剩下刺骨的冷。奶指着我,那口棺材也像忽然张开了黑沉沉的大嘴,等着把我吞进去。

我没命地冲出了屋子,背后是娘变了调的哭喊和爹压抑的吼叫,还有更多分辨不清的、黏腻的窃窃私语。一直跑到村口,肺叶子火辣辣地疼,才扶着那棵老槐树树干,弯下腰剧烈地干呕。树皮粗糙硌手,一股陈年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

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村子零星几点昏黄灯火,像浮在浓墨里的鬼眼。风穿过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很远的地方低声合唱,又像是谁在贴着耳朵吹气。

我不敢回那个家,也不敢去任何一家。村里静得反常,连狗都不叫。我在老槐树不远处的草垛子后面蜷缩下来,又冷又怕,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打了个哆嗦的工夫,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

不是风声。

那声音很轻,很密,像是有人用最薄的纸,一下一下,耐心地摩擦。我头皮发麻,扒开枯草,偷偷朝老槐树那边望去。

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高高瘦瘦,穿着一身过分鲜艳的纸扎衣裳,大红的袍子,漆黑的褂子,颜色新得扎眼,在无月的夜里泛着一种虚假的、不祥的光泽。脸上涂着惨白的粉,两团圆圆的、猩红的腮红,像贴上去的两摊血。最可怕的是那张嘴,用朱砂画出来的,嘴角一路向上翘起,几乎咧到了耳根,是一个巨大、僵硬、永恒不变的“笑”。

纸新郎。

它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老槐树下,面对着村子。夜风拂过,它身上的纸衣哗啦轻响,手臂和身躯却纹丝不动,只有头上那顶同样纸糊的黑色新郎帽,微微颤着。那双描画出来的、空洞洞的黑眼睛,仿佛正透过黑暗,精准地“望”着我藏身的方向。

我死死捂住嘴,把惊叫堵在喉咙里,牙齿磕得咯咯响,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我想闭上眼,可眼皮不听使唤,粘在了那诡异的纸人身上。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高亢的唢呐,毫无预兆地撕破了夜的死寂!

“嘀嗒——呜哇——!”

不是一支,是一群!喷亮、尖刻、喜庆得令人毛骨悚然,调子却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村里办白事吹的《哭皇天》!这悲调此刻被唢呐生生拔成了诡异的欢庆,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耳朵,钉进脑仁。

纸新郎动了。

不是走,更像是被那唢呐声牵着线,它那纸糊的身躯极其僵硬地、一顿一顿地,转向了我这边。然后,它双臂抬起,交叠在胸前,纸做的宽大袖子垂下,朝着我,缓缓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唢呐声猛地拔到一个刺耳的高音,又骤然滑落,变成一种滑腻的催促。

纸新郎抬起头,那张咧到耳根的血红嘴巴,一开一合,发出一种像是揉皱的厚纸摩擦、又夹杂着空洞回响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飘过来:

“娘——子——,洞——房——否——?”

“啊——!!!” 我终于崩溃了,惨叫冲破指缝。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跳起来,转身就朝着村子另一头没命地狂奔。鞋子跑丢了一只,脚底板被碎石土坷垃硌得生疼,却丝毫不敢停下。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自己粗重恐怖的喘息,还有那如影随形、忽远忽近的唢呐呜咽,和纸新郎那句“洞房否”空洞的回响。

前面就是村尾李哑巴家旁边的打谷场,穿过那片空旷地,就能钻进后山的老林子!我心里腾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拼命迈动灌了铅似的腿。

打谷场边缘,昏暗的光线下,影影绰绰站着许多人。

我心中一喜,难道是有人听见动静出来了?可随即,那点喜意冻成了冰碴子。

全村的人,好像都聚在了这里。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无声地站着,密密地堵住了通往村外和小路的所有方向。一张张熟悉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诧、恐惧或担忧,只有一种统一的、奇异的笑容。那笑容不大,却牢牢焊在每个人嘴角,眼睛在昏暗里闪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浑浊的光,直勾勾地全部望着我,像看着一件终于等到出场的祭品。

我猛地刹住脚步,胸腔里心脏狂跳得要炸开,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站在最前面的,是村里的老寿星九叔公,胡子花白,平时最是德高望重。他向前挪了一小步,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满足,慢悠悠地开口:

“丫头,跑啥哩?”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扫过我惨无人色的脸,又瞟了一眼我身后唢呐声隐约传来的方向,语气平缓得如同在讨论明天天气:

“你奶……用你,给她自个儿,换了三十年阳寿哩。这是大喜事儿啊。”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所有画面、声音、气味——我奶临终怪笑指向棺材的眼神、纸新郎咧到耳根的红嘴、冰冷滑腻的唢呐、还有眼前这一张张焊着诡异笑容的脸——全部绞在一起,炸成一片空白。

换阳寿?用我?喜事?

极致的恐惧碾过之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虚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冰冷的、尖锐的愤怒和恶心。原来如此。原来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冷,那些窃窃私语,那种如释重负,还有我奶那句“找个帅的”……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场早有预谋、全村默许的献祭!

我看着九叔公,看着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笑脸,爹娘的身影似乎也挤在人群靠后的地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背叛的寒意让我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你们……你们……” 我想嘶吼,想质问,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九叔公像是没看见我的崩溃,反而上前一步,伸出枯树皮般的手,试图来拉我的胳膊,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哄劝:“听话,丫头。这是为了你奶好,也是为了咱全村好。阴婚配成了,你奶在下面享福,咱村子也能得三十年太平。那纸郎君……瞧着多周正,你奶特意挑的……”

他冰凉的指尖碰到我皮肤的一刹那,我像被毒蛇咬中,猛地甩开,用尽全身力气向后踉跄退去:“别碰我!”

这一退,背后那催命的唢呐声陡然清晰、逼近!一股阴冷的风打着旋从后方卷来,带着浓重的陈年纸张和劣质颜料的味道。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它来了。

堵在面前的村民们,脸上的笑容更加鲜明、统一,他们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的尽头,影影绰绰,是村口老槐树狰狞的枝桠。而通道的这一头,唢呐声已近在耳畔。

我僵在原地,前是笑面如魇的活人,后是索命逼婚的纸傀。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脚像生了根,挪不动半分。逃?往哪里逃?这整个村子,连同脚下的土地,都成了巨大的棺材板,正缓缓合拢。

九叔公和其他人不再说话,只是笑着,静静地看着,等待着。那沉默比任何逼迫更令人窒息。

身后的纸响和脚步声停了。一股冰冷的、非人的气息笼罩下来,贴得很近,几乎能感觉到那纸衣拂动的细微气流。它没有立刻碰我,只是停驻在那里,无形的注视如有实质,冻僵了我的后颈。

然后,那只惨白的、用纸糊就、描绘着黑色袖边的手,从斜后方,缓缓地、不容抗拒地,伸到了我的面前。五指僵直,指尖描着淡淡的粉,掌心朝上,是一个僵硬的、等待搀扶的姿势。

唢呐声适时地低徊下去,变成一种呜咽般的调子,丝丝缕缕,缠绕不休。

“吉时……到啦……” 九叔公拖长了声音,像是司仪在唱礼。

周围的村民们,脸上的笑容咧得更大,眼神空洞而狂热,有人甚至开始极轻地、有节奏地拍起手,啪,啪,啪,配合着呜咽的唢呐,敲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那只纸手,又向前递了半分,几乎要碰到我垂在身侧、攥得骨节发白的手指。冰冷的纸气刺得皮肤生疼。

我不能碰它。碰了,是不是就再也逃不掉了?是不是就真的成了它的“娘子”,被拖进那口黑棺材,拖进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境地?

目光疯狂地四下逡巡。打谷场空旷,除了人群和远处黑黢黢的房屋轮廓,只有边缘堆着几个陈年的、散乱的稻草垛子,还有一个废弃的、半埋在地里的石碾子。村民们堵死了所有出路,他们人多,且状态诡异,硬闯绝无可能。

九叔公似乎看出了我的绝望,笑容里掺进一丝不耐,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两个平日里看着最憨厚木讷的汉子——王大山和李铁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脸上同样带着那种僵笑,一左一右,朝我逼近。他们伸出的手,是活人的手,却带着和那纸手相似的、不容置疑的逼迫意味。

前有堵截,后有“新郎”。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刺辣辣的。

就在王大山的手快要抓住我胳膊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石碾子后面,靠近李哑巴家破烂篱笆墙根下,似乎有一个不大的阴影缺口——那里篱笆倒塌了一截,或许能钻出去?李哑巴家就在村尾,再往后就是乱坟岗和更深的野林子,虽然恐怖,但至少……

没有时间权衡了!

我猛地弯腰,抓起一把脚下的沙土,用尽力气朝王大山和李铁柱的脸上扬去!

“呸!什么东西!”

“这死丫头!”

两人没料到这手,下意识闭眼躲闪,咒骂出声。包围圈出现了瞬间的骚动和缺口。

就是现在!

我像只受惊的兔子,朝着那石碾子和倒塌篱笆的方向猛冲过去!心脏在胸腔里撞得肋骨生疼,耳边是自己的喘息和身后骤然爆发的惊呼、怒斥,还有那呜咽的唢呐声猛地拔高,变得尖厉急促!

“拦住她!”

“快!”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眼里只有那个越来越近的缺口。身后的阴冷气息骤然浓烈,纸袍拂动的哗啦声急速逼近!它追来了!

就在我的手指快要够到那断裂的篱笆枝条时,一股大力猛地攥住了我的后衣领子!那力道极大,冰冷僵硬,根本不是活人的手!

我被拽得一个趔趄,向后倒去,绝望如同冰水灭顶。

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脚胡乱蹬踹,踢中了斜刺里滚过来的半个破瓦罐。瓦罐碎裂发出脆响,而我借着一蹬之力,身体向前一扑,同时嘶啦一声——本就单薄的旧衣衫后领被撕裂了一大片!

我重重摔在地上,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手脚并用,从那篱笆缺口处硬生生挤了出去!粗糙的枝条划破了脸颊和手臂,火辣辣地疼,却让我清醒了些。

钻出篱笆,外面是更深的黑暗。李哑巴家黑灯瞎火,寂静无声,像座坟墓。我回头一瞥,只见那纸新郎正站在篱笆缺口内侧,它的一只纸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指尖勾着几缕从我衣服上扯下的破布条。它没有立刻钻过来,只是用那双空洞洞的描画眼睛,“盯”着我。惨白的脸,猩红的腮和嘴,在身后打谷场微弱光线映衬下,诡异得令人血液凝固。

缺口处,王大山的脑袋探了出来,脸上还沾着沙土,表情扭曲:“你跑不掉!” 他试图扩大缺口钻过来,但篱笆缠绕得有些紧,一时竟卡住了。

我翻身爬起,没有丝毫犹豫,朝着李哑巴家屋后那片更浓重的黑暗——乱坟岗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而去。那里荒坟累累,野草过人,夜枭啼叫,平时白日里都少有人敢去。但此刻,比起身后那纸糊的新郎和全村诡异的活人,那片死人的地盘,竟显得像是一线生机。

冰冷的夜风灌满我撕裂的衣衫,身后的喧嚣和唢呐声似乎被坟岗升腾的雾气与黑暗隔开了一些,变得模糊、扭曲。我不敢回头,拼命奔跑,裸露的脚底和手臂被枯枝败叶和尖锐的碎石划出一道道口子,疼痛已经麻木。

只有一个念头:逃!离村子越远越好!

坟茔起伏,如同无数蹲伏的怪兽。歪斜的墓碑在浓淡不一的阴影里时隐时现,有些已经残破,露出黑洞洞的缺口。没有路,只有疯长的野草和绊脚的藤蔓。不知名的夜虫在草丛深处窸窣鸣叫,声音喑哑断续,更添鬼气。腐烂的泥土和潮湿的苔藓气味,混合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陈旧纸钱灰烬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疼得像要炸开,喉咙里满是血腥气,两条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才不得不扶着一块半人高的、冰凉滑腻的墓碑停下来,大口喘息。

四周死寂。村里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只有风穿过坟头荒草和墓碑缝隙的呜呜声,还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月光不知何时从云层缝隙里漏下一点惨淡的光,勉强勾勒出周遭影影绰绰的轮廓。一个个土包,一块块石碑,静默地立着,仿佛在无声地注视我这个闯入的不速之客。

暂时……安全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掐灭。纸新郎没追来?村里人会罢休?九叔公那句“换三十年阳寿”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这不仅仅是配阴婚,这是一场交易,用我的命,换我奶(或许还有村子)的“好处”。他们会这么容易放弃?

喘息稍定,冰冷的恐惧便更细致地蔓延上来。我抱着手臂,蜷缩在墓碑后面,警惕地听着四周任何细微的动静。脸颊和手臂上的划伤开始刺痛,夜风吹过,冷得彻骨。逃跑时没觉得,现在停下,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只鞋,脚底早已血肉模糊,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不能停在这里。乱坟岗不是久留之地,天知道这里除了坟,还有什么别的。得想办法离开村子范围,去镇上,去有外人、有灯火的地方。可怎么去?黑灯瞎火,不辨方向,身上分文没有,还受了伤……

正惶然无措间,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贴着地面传来。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

那声音很规律,很轻,像是有人用极其缓慢、小心的步伐,踩在干燥的落叶和细草上。一步,一顿,又一步。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猛地捂住嘴,将惊呼死死压住,小心地、极慢地从墓碑边缘探出一点点视线,朝声音来处望去。

惨淡的月光下,大约十几步开外,一个高瘦僵硬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一个低矮的荒坟前。大红纸袍,漆黑纸褂,惨白的脸,猩红的腮和咧到耳根的嘴——是它!纸新郎!

它竟然追到了这里!怎么找到的?它明明没有钻过篱笆……

它没有动,只是面朝着我这个方向,“站”在那里。纸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发出轻微的哗啦声。那双描画的眼睛,空洞洞地,似乎正精准地“看”着我藏身的位置。

它怎么不动?在等什么?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缩回墓碑后面,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面,连呼吸都屏住了。冰冷的绝望再次攫紧心脏。它找到我了。它不急于抓我,是因为知道我已穷途末路?还是这乱坟岗里,有什么让它也忌惮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那“沙沙”声没有再响起,纸新郎似乎就停在那里,成了一个静止的、恐怖的标志。

我不能永远躲在这里。天快亮了?不,离天亮恐怕还早。就算天亮,这纸新郎会怕日光吗?村里人会趁着天亮进坟岗搜我吗?

必须动,必须继续逃!

我悄悄移动身体,忍着脚底剧痛,试图从墓碑另一侧爬开,远离那个方向。动作轻微到极致,生怕带起一点声响。

就在我刚刚挪开半个身位,眼角余光下意识再次瞟向纸新郎所在时——

它不见了!

刚才它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荒坟和随风晃动的野草。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它去哪了?

我僵在原地,不敢再动,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风声,草叶声,虫鸣……还有,那极其轻微的、仿佛就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的——纸张摩擦的“哗啦”声。

极慢极慢地,我扭动僵硬的脖子,朝身后望去。

大约七八步外,另一座墓碑的阴影里,那抹刺眼的红色衣角,悄然露出一角。

它……在靠近。用一种缓慢的、飘忽的、仿佛能瞬移般的方式,在拉近距离。

它不是追不上我。它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在这片属于亡者的地盘上,它显得更加如鱼得水,更加从容不迫。

巨大的惊恐让我几乎瘫软。逃?往哪逃?这坟岗仿佛成了它的领域,无论我怎么跑,似乎都无法摆脱。

不!不能认命!

我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和腥甜让我清醒了一瞬。目光再次疯狂扫视。坟岗边缘,地势似乎向下倾斜,那边树木更密,阴影更浓,隐约能听到微弱的水流声……那边是……黑水潭?村子北边老林子深处的死水潭,据说深不见底,扔石头下去都没回声,连村里最胆大的猎人都不轻易靠近。

去那里!哪怕是绝路,也比落在这纸人手里强!

我用尽最后力气,猛地从藏身处跃起,不再掩饰动静,跌跌撞撞地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冲去!脚下磕磕绊绊,几次险些摔倒,裸露的脚底踩在尖锐物上,疼得眼前发黑。

身后的“哗啦”声骤然变得急促、清晰!它不再掩饰追捕的速度,纸袍拂动带起风声,那阴冷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急速逼近!

近了,更近了!甚至能闻到那股浓郁的陈纸和颜料味!

黑水潭就在前方!月光下,那是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水面平静无波,死气沉沉,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玻璃,镶嵌在乱坟岗边缘的林地间。潭边草木稀疏,露出湿滑的黑色泥岸。

我冲到潭边,湿冷的、带着浓重腥腐味的水汽扑面而来。回头,纸新郎已追至身后不足五步!

它停了下来,似乎对这片黑水潭也有些许迟疑。但那描画的嘴巴,依然咧着那可怖的笑。它缓缓抬起一只纸手,再次朝我伸来,动作比之前更快,更不容抗拒。

退无可退!

背后是深不见底、传说淹死过不少活物(甚至活人)的寒潭,面前是索命的纸傀。跳下去可能是死,被抓住更是生不如死。

就在那冰冷的纸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我肩膀的刹那——

“扑通!!”

我用尽全身力气,向旁边奋力一扑,不是跳向深水区,而是扑向了潭边一处较为浅缓、长满滑腻苔藓的斜坡,同时双手胡乱地向身后、向纸新郎的方向,拼命扬起一大把潭边湿冷的烂泥和碎石!

泥水劈头盖脸,不少溅到了纸新郎鲜艳的纸衣和惨白的脸上。它似乎没料到这一手,伸出的手臂顿了一下,描画的五官被污浊的泥水糊住了一些,但那咧开的红嘴,在泥污中反而显得更加刺眼、诡异。

我顾不得看效果,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沿着湿滑的潭边斜坡,朝远离它的方向挪动。斜坡上方,是更陡峭的岸壁和茂密的、纠缠着藤蔓的灌木丛。

纸新郎被泥水糊脸,动作似乎滞涩了一瞬,但随即,它身上发出一种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嗤嗤”声,仿佛纸张被轻微腐蚀。它抬起另一只袖子,似乎想拂去脸上的污物,动作却显得有些僵硬古怪。但它并未放弃,调整了方向,继续朝我逼来,只是速度似乎慢了一丝。

就这一丝迟缓,给了我机会。我抓住岸壁垂下的几根粗韧藤蔓,忍着掌心被摩擦出血的疼痛,拼命向上攀爬!脚下湿滑,几次打滑,指甲抠进泥土和石缝,终于狼狈地翻上了岸壁,滚进了灌木丛中。

灌木丛枝叶刮擦着伤口,疼痛加剧,但密集的枝条也暂时遮挡了身后的视线。我不敢停留,压低身子,借着灌木和阴影的掩护,朝着与黑水潭和纸新郎相反的方向,继续没命地钻爬。

身后,那“哗啦”的纸响和阴冷的气息,似乎被灌木丛和地形稍稍阻隔,变得不那么紧迫了。但我能感觉到,它还在追,只是可能因为泥水的“污损”,动作不再那么流畅迅捷。

我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直到灌木丛渐渐稀疏,眼前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洼地中央,赫然是一座比周围坟茔都要高大、规整许多的孤坟。坟前立着的石碑也较为完整,上面似乎刻着字,在惨淡月光下模糊不清。

坟头上,没有荒草,反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黯淡的……纸钱灰烬?还有一些未燃尽、被露水打湿的残破纸边,黏在泥土上。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陈年纸灰味道,在这里浓郁到了极点。

我筋疲力尽,几乎是瘫倒在离那孤坟几丈远的一丛枯草后面。脚底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全身都在发抖,又冷又饿,恐惧和绝望交替碾磨着所剩无几的理智。

纸新郎暂时没跟上来?还是它被这片纸钱灰烬的孤坟吸引了?

我缩在草后,警惕地望向那座孤坟。月光偶尔掠过石碑,勉强能辨出最上面几个字似乎是“先考……之墓”,下面的小字和立碑人名字则完全看不清。

坟头那些湿漉漉的纸灰,给人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这座坟不久前刚被隆重地祭拜过,又或者……一直在接受着某种无声的供奉。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风声,绕着那孤坟打了个旋。坟头上一些较干的纸灰被卷起,飘飘悠悠,竟有几片朝着我藏身的方向落了过来。

其中一片,晃晃悠悠,恰好落在我的手边。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那是一片裁剪粗糙的圆形纸钱,边缘焦黑,中间被香烛烧出了一个不规则的洞。但吸引我目光的,是纸钱未被烧灼的边缘,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也许是朱砂?),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图案——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两个点,下面一道弯弯的弧线。

一张笑脸。

和我奶临终前那个怪笑,和纸新郎脸上那咧到耳根的朱砂红嘴,甚至和村民们脸上那种焊死的诡异笑容……在神韵上,竟有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我触电般缩回手,胃里一阵翻腾。这不是普通的祭奠纸钱!这上面残留着某种……意图?标记?还是诅咒?

这座孤坟是谁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纸钱?它和今晚这场诡异的阴婚,和我奶换阳寿的事情,有没有关联?

寒意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涌上来。这个村子,这片土地,隐藏的秘密比我想象的更深、更污秽。我奶的“换阳寿”,恐怕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主意,也不仅仅是配一场阴婚那么简单。这些纸钱,这孤坟,还有那能活动、会追人的纸新郎……一切似乎都串联在一条看不见的、充满恶意的线上。

而我现在,就站在这条线上,成了祭品,也成了唯一可能窥见些许真相的活口——如果我能活下去的话。

纸新郎暂时未至,但危机远未解除。我躲在草后,目光死死盯着那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孤坟和飘落的诡异纸钱,大脑疯狂转动。不能待在这里,这座坟太邪门。必须继续移动,找个更隐蔽、或许能坚持到天亮的地方。

我小心地挪动身体,尽量不发出声音,打算绕过这片洼地和孤坟,往更深处去。那里树木更高大,阴影更浓重,或许有山洞或者足够茂密的树冠可以藏身。

就在我刚刚移动了不到一丈距离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座孤坟的墓碑后面,阴影似乎蠕动了一下。

不是风。不是光影错觉。

那阴影,缓缓地、探出了小半个“头”。

不是人头。

是纸糊的。惨白的底色,猩红的腮,咧到耳根的、用朱砂描绘的嘴巴。

另一个纸人?!

只是这个纸人的“头”似乎小一些,样式也有些许不同,更像……童男童女那种陪葬纸人?它的“脸”从墓碑后侧探出,那双描画的空洞眼睛,也直直地“望”向了我这边。

它没有动,只是“看”着。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一个纸新郎已经够可怕了,这里竟然还有别的纸傀?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这座孤坟……是它们的“家”吗?

我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希望那墓碑后的纸人只是“装饰”,不会动。

“沙沙……沙沙……”

轻微的摩擦声,从我身后的方向传来。

我脖子僵硬地,一点一点转回去。

透过稀疏的灌木和草叶缝隙,我看到,那鲜艳刺眼的红袍一角,再次出现在视野里。纸新郎,终究还是循着痕迹,追到了这片洼地的边缘。它似乎也察觉到了孤坟和墓碑后那个小纸人的存在,前进的步伐停顿了一下。

然后,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朝着那座孤坟的方向,或者说,是朝着墓碑后那个小纸人的方向,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像是在……打招呼?

墓碑后的那个小纸人,也极其轻微地晃了晃“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彻底淹没了我。它们认识!它们是一伙的!这坟岗,这孤坟,果然是它们的地盘!我逃来逃去,竟然逃进了它们的老巢?!

前有(疑似)更多纸傀的孤坟,后有紧追不舍的纸新郎。我蜷缩在枯草丛中,如同一只掉入蛛网、眼睁睁看着捕食者从两端逼近的飞虫。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淹没头顶,扼住呼吸。

不能动。动,或许立刻就会被发现、被抓住。不动,等它们合围,也只是时间问题。

纸新郎停在洼地边缘,似乎并不急于靠近孤坟,也不急于立刻抓我。它那被泥水污损了些的惨白面孔,朝向孤坟的方向,描画的嘴巴永恒咧着,像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交流。墓碑后那个小纸人依旧只探出半个头,静止不动,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有实质,黏在我的背上。

它们在等什么?等天亮?等某种“时辰”?还是等我彻底崩溃,自己走出去?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被拉长、扭曲,充满煎熬。脚底的疼痛已经麻木,寒冷和饥饿开始更清晰地啃噬身体。但我全部的神经都紧绷着,聚焦在那一大一小的纸人身上,聚焦在周遭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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