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夜半豆腐坊》(1/2)

第一章 白家豆腐

白老三的豆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

那豆腐,白嫩得像是能掐出水,豆香醇厚,口感滑而不散。镇上的张屠户说,用白老三的豆腐炖肉,连观音菩萨都会忍不住破戒。更妙的是,他家的豆腐脑,只浇一种秘制酱汁,咸鲜微辣,吃过的人都说忘不了。

白老三的豆腐坊在镇西头,临着河,是座百年老屋。每天三更天,坊里的石磨就开始“吱呀吱呀”地响,伴着哗哗的流水声,成了镇上的活时钟。有老人说,这声音从他爷爷的爷爷那时候起,就没变过。

但白老三有个古怪规矩:每天只做三锅豆腐,卖完收摊,雷打不动。多给钱也不多做。镇上首富钱老爷的儿子娶亲,想订一百桌豆腐宴,白老三硬是没答应,只给了平日份量。

“规矩就是规矩。”白老三当时说这话时,正用粗布擦着石磨,眼皮都没抬。

钱老爷气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镇上就他一家豆腐坊,离了他,婚宴上还真找不着像样的豆腐。

这事过去没多久,怪事就来了。

那天是七月初七,乞巧节。白老三照例三更起床,刚推开豆腐坊的木门,就闻见一股怪味——不是豆香,也不是卤水味,而是一种甜腻腻、像是放久了的花生油混着石灰粉的味道。

他皱了皱眉,点亮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石磨静静地蹲在屋角,磨盘上摊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的粉末。白老三用手指捻起一点,凑到灯下看——细腻得像面粉,但不是豆粉。

他正疑惑,突然听见后院传来水声。

豆腐坊后院有口老井,水清甜,做豆腐就靠它。白老三提着灯往后院走,井边空无一人,但井沿湿了一大片,像是刚有人打过水。

“谁?”白老三问了一声。

只有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

他摇摇头,转身回屋。走到门口时,余光瞥见井台上有东西——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豆腐。

白老三愣住了。那豆腐白得像玉,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他做豆腐三十年,从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更奇的是,豆腐上面放着一根红丝线,系成了个精巧的蝴蝶结。

他四处张望,院墙高耸,墙头插着碎玻璃,没人能翻进来。大门锁着,钥匙只有他一把。

“撞邪了?”白老三嘀咕着,还是把豆腐拿进了屋。

那天早上,三锅豆腐很快卖完了。最后一锅时,白老三犹豫了一下,把那块“天上掉下来”的豆腐切成小块,混进了锅里。

买豆腐的人都夸:“白老三,今天这豆腐格外好!”

只有镇上的刘半仙,那个整天在街角摆摊算命的老头,端着刚买的豆腐,凑到鼻尖闻了又闻,脸色渐渐变了。

他拉着白老三到一边,压低声音:“老三,你这豆腐……加了什么料?”

“就老样子,豆子、井水、卤水。”白老三说。

刘半仙摇头:“不对,这豆腐有股子阴气。”他凑得更近,“你昨晚……是不是收着什么不该收的东西了?”

白老三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块系红线的豆腐。

但他嘴上硬:“瞎说什么,我白老三做豆腐,清清白白。”

刘半仙盯着他看了半晌,叹口气:“但愿是我想多了。不过老三,听我一句劝,今晚别磨豆子了,早点歇着。”

白老三没当回事。他做豆腐的手艺是祖传的,规矩也是祖传的。三更磨豆,五更成浆,天亮出摊——这规矩传了五代人,到他这儿,不能破。

夜里,白老三照旧起床。刚推开坊门,那股甜腻腻的石灰味又来了,比昨晚更浓。

这次,石磨上摊着的白色粉末厚了一层。磨槽里,竟然躺着三颗黄豆——普通的黄大豆,但每颗豆子上,都用红笔画了个笑脸。

笑脸画得歪歪扭扭,豆大的眼睛,咧到豆脐的嘴,在油灯下显得格外诡异。

白老三后背发毛,但倔脾气上来了。他抓起豆子扔出窗外,开始洗磨、泡豆。

豆子下磨,石磨转动。磨出的豆浆却不对劲——正常的豆浆是乳白色,可这豆浆里,泛着一丝丝血红,像是掺了朱砂。

白老三停住磨,舀起一勺细看。血红丝在勺里游动,渐渐聚成一个小小的、模糊的人形,随即又散开。

他手一抖,勺子掉进磨槽。

这时,后院传来女人的歌声。

声音很轻,调子古怪,不是本地的小调,也不像任何戏曲。词听不清,只隐约有“磨儿转,豆儿白,红线牵,姻缘来”几个字。

白老三抄起挑豆子的扁担,蹑手蹑脚走到后院。

月光如水,井台边空荡荡的。但井沿上,整整齐齐摆着三块豆腐,每块上都系着红丝线,这次打的是同心结。

白老三头皮发麻,壮着胆子喊:“谁在那儿装神弄鬼?出来!”

歌声停了。

一阵风吹过,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张牙舞爪。白老三看见,井台后面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个人影——穿着红衣服,身段苗条,但脸看不清楚。

“你、你是谁?”白老三声音发颤。

人影不说话,只是抬起一只手,指了指井,又指了指豆腐坊,然后慢慢隐入黑暗。

白老三愣在原地,直到鸡叫头遍,才如梦初醒。

那天,他没卖豆腐。把三块“鬼豆腐”埋在后院槐树下,坊门紧闭,一整天没出来。

镇上的人纳闷了。卖包子的王婶来敲门:“老三,今天不做生意了?”

“歇一天。”门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稀罕事,白老三歇业了。”消息很快传遍小镇。

第二章 井中红衣

白老三病了。

说是病,其实就是吓的。一连三天,豆腐坊没开门。镇上没了豆腐,家家户户都觉得少了点什么。张屠户的肉卖不动了,卖青菜的李嫂生意也差了——没了豆腐,谁还买肉和青菜配呢?

第四天,镇长亲自登门。

镇长是个留洋回来的年轻人,叫陈明远,不信鬼神。他敲开豆腐坊的门,看见白老三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吃了一惊。

“白师傅,您这是……”

白老三把事说了,末了补充:“镇长,我不是迷信,可那东西……真不是人。”

陈明远听完,沉吟片刻:“这样,今晚我陪您守着。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白老三本不想答应,但陈明远态度坚决,只好应下。

夜幕降临,豆腐坊里点起两盏油灯。陈明远带了本洋文书,坐在磨盘旁翻看。白老三心神不宁,不停地看向后院门。

三更到了,什么动静都没有。

四更,还是安静。

五更天,东方泛白,一夜无事。

“您看,是自己吓自己吧。”陈明远合上书,笑道。

白老三也松了口气,正要道谢,后院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了井里。

两人冲过去,只见井水剧烈晃动,水面浮着一件红衣服——正是那晚人影穿的样式。

陈明远脸色变了,找来竹竿打捞。捞上来的,是一件崭新的红嫁衣,丝绸质地,绣着鸳鸯戏水,做工精细。嫁衣湿透了,但奇怪的是,水一滴滴落回井里,衣服却迅速变干,像是从未沾过水。

“这……”陈明远也愣住了。

白老三指着嫁衣领口:“看这儿。”

领口内侧,用金线绣着两个小字:白氏。

白老三祖上确实姓白,但这是全镇都知道的事。问题在于,这件嫁衣的款式,至少是五十年前的样式了。

“我家没有待嫁的姑娘。”白老三喃喃道,“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娘去得早……”

陈明远眉头紧锁:“这事蹊跷。衣服我先带回去,找镇上老人问问。”

红嫁衣的事很快传开。镇上老人被问了个遍,终于从九十岁的赵老太太那儿问出点线索。

赵老太太眼睛花了,耳朵却灵。她摸着嫁衣的料子,哆哆嗦嗦地说:“这针脚……像是柳娘的手艺。”

“柳娘是谁?”

“柳娘啊……”赵老太太陷入回忆,“是镇西头柳裁缝的女儿,手巧,长得俊。可惜,命苦。”

五十年前,柳娘十八岁,许给了豆腐白家的独子——也就是白老三的父亲,白老大。两人青梅竹马,本是良配。可就在成亲前三天,柳娘突然投井自尽了。

“为什么?”陈明远问。

赵老太太摇头:“不知道。只听说是婚前得了急病,脸上长了什么东西,怕吓着新郎官,就……”

“投的是哪口井?”

“还能是哪口?就白家豆腐坊后院那口啊。那井水甜,做豆腐好,白家舍不得填,请和尚做了场法事,就继续用了。”

陈明远和白老三对视一眼,后背发凉。

“那柳娘下葬时,穿的什么衣服?”陈明远追问。

赵老太太想了想:“好像……就是一身红嫁衣。柳娘生前自己绣的,说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要穿着嫁衣走。”

事情渐渐清楚了。但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五十年前的女鬼,现在才出现?

刘半仙被请来了。他拿着嫁衣,掐指算了半天,脸色越来越难看。

“坏了坏了,”他连连摇头,“七月半,鬼门开,加上白师傅动了井,这是把她招出来了。”

“我没动井啊。”白老三冤枉。

“怎么没动?上个月你不是淘井来着?”

白老三想起来,上个月井水有点浑,他确实请人淘过一次,清出来不少淤泥杂物。

“淘井惊了亡魂,加上七月阴气重,柳娘的魂魄就醒过来了。”刘半仙说,“她这是……还想完成当年没完成的婚事呢。”

“什么?”白老三差点跳起来,“我都五十多了,孙子都有了!”

“不是跟你,”刘半仙白他一眼,“是跟你家。”

“我家?”

“柳娘当年许给白家,没拜堂,不算过门。但她执念太深,死后魂魄不散,就等着白家后人来‘娶’她进门。”刘半仙叹气,“以前白家人丁兴旺,阳气重,压得住。现在豆腐坊就你一人,又淘了井,她就出来了。”

白老三冷汗直冒:“那怎么办?”

刘半仙沉吟:“两个法子。一是请高僧做七七四十九天法事,超度她往生。但这法子耗时长,花费大,还不一定成。”

“二呢?”

“二嘛……”刘半仙压低声音,“给她配阴婚。”

“阴婚?”

“找个合适的……物件,写上生辰八字,跟她的嫁衣一起埋了,算是完婚。了了她的执念,她自然就走了。”

陈明远皱眉:“这不是封建迷信吗?”

刘半仙摊手:“镇长,您有洋办法,您来?”

陈明远不说话了。他虽不信鬼神,但眼前的事确实解释不清。

白老三想了又想,一咬牙:“配阴婚吧。不过,跟谁配?”

刘半仙眼珠一转:“柳娘是裁缝的女儿,喜欢做针线。咱们找个……木偶,穿上新郎衣服,写上白家先祖的生辰,埋在她坟边。”

“白家先祖?我爷爷?”

“正是。柳娘许的是你爹,但你爹后来娶了你娘,这对柳娘来说是负心。配给你爷爷最合适——长辈做主,名正言顺。”

计划就这么定了。刘半仙负责准备,白老三出钱,陈明远虽然不赞成,但也没阻拦,只要求一切从简,别惊动太多人。

第三章 木偶新郎

刘半仙从戏班子买来一个旧木偶,半人高,关节能活动,脸上涂着油彩,原本是个小生角色。

他给木偶换上新郎官的衣服——红袍、黑帽,胸前系朵大红花。又用朱砂在白布上写了白老三爷爷的生辰八字,塞进木偶怀里。

“还缺一样,”刘半仙说,“婚书。”

婚书是白老三写的,按刘半仙口述:“今有白氏先祖讳某某,与柳氏女柳娘,情投意合,缔结良缘。生未同衾,死愿同穴。特此立书,天地为证。”

写完后,白老三手抖得厉害。给死去的爷爷娶亲,这事怎么想怎么别扭。

“埋哪儿?”他问。

“柳娘坟边。我打听过了,她就葬在西山乱坟岗,没立碑,但老人都知道位置。”

西山乱坟岗,那是镇上埋横死之人的地方。无主孤坟,野草丛生,平日没人敢去。

当晚,白老三、刘半仙、陈明远三人,提着灯笼上了山。陈明远坚持要跟来,说是监督。

乱坟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坟头歪歪扭扭,有些棺材板都露出来了。乌鸦在枯树上叫,声音凄厉。

刘半仙拿着罗盘,找了半天,指着一处低洼地:“就是这儿。”

那里果然有个塌了一半的坟,没有碑,只有几块乱石堆着。坟头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槐树,枝条像鬼手。

白老三挖坑,刘半仙摆弄木偶,陈明远在一旁警戒——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警戒什么。

坑挖好了,刘半仙把木偶放进去,又把红嫁衣叠好,放在木偶身边。最后,放入婚书。

“等等,”陈明远突然说,“这嫁衣是物证,要不要留着?”

刘半仙摇头:“镇长,这是柳娘的执念物,必须陪葬。留它在世上,柳娘的魂魄就散不了。”

陈明远不再说话。

填土,堆坟,简单祭拜。刘半仙念念有词:“柳娘啊,今日你与白公完婚,了却心愿,早登极乐,莫再留恋人间……”

仪式完成,三人下山。走到半山腰,白老三回头看了一眼——新坟前,似乎站着个红衣人影,正朝他们挥手。

他揉揉眼睛,人影不见了。

“眼花了。”他自言自语。

接下来的几天,豆腐坊平静了。没有怪味,没有红丝线豆腐,井里也没再浮出东西。白老三渐渐放心,重新开张。

镇上的人听说事情解决了,都来买豆腐,生意比以前更好了。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提柳娘的事,只是私下议论:白老三的豆腐,是不是有鬼神保佑?

又过了七天,是柳娘的头七。按习俗,亡魂这天会回家看看。

白老三早早关门,在堂屋摆了供品:一碗豆腐脑,浇了秘制酱汁——柳娘生前最爱吃这个。

夜里,他坐在屋里等。说不清等什么,也许是想看看这位“祖奶奶”长什么样。

三更时分,油灯的火苗忽然跳动起来,拉得老长。

后院传来歌声,还是那个调子,但词清楚了:

“磨儿转,豆儿白,红线牵,姻缘来。

井水深,嫁衣红,五十年,一场梦。

郎君木,妾身孤,黄土盖,阴阳路。

豆腐香,莫相忘,来世再,做羹汤。”

歌声哀婉,听得白老三心头发酸。他推开后院门,月光下,井台边站着个穿红嫁衣的女子,背对着他,身段窈窕。

“柳……柳娘?”白老三颤声问。

女子缓缓转身。

白老三屏住呼吸——柳娘的脸并不恐怖,反而很清秀,只是苍白得没有血色。她看着白老三,眼神复杂,有哀怨,有释然。

“谢谢你,”柳娘开口,声音轻得像风,“让我有个归宿。”

“你……你不怪我爹?”

柳娘摇头:“不怪了。当年我脸上长了恶疮,怕吓着他,才走了绝路。现在想想,是我太傻。”

白老三鼻子一酸:“那疮……能治吗?”

“那时候不能,现在能了。”柳娘笑了,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但都过去了。我要走了,去我该去的地方。”

“去哪?”

“不知道。也许投胎,也许消散。”柳娘看向豆腐坊,“你这豆腐坊,好好开着。你家的豆腐,真的很好。”

说完,她的身影开始变淡,像墨迹溶于水。

“等等!”白老三想起什么,“那红丝线豆腐……”

“是我用井水化的,”柳娘的声音越来越远,“想提醒你,我还在。吓着你了,对不住……”

最后几个字,消散在风里。

柳娘不见了。井台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如水。

白老三站了很久,直到鸡叫三遍。

第二天,镇上发生了一件奇事:所有买过白老三豆腐的人家,家里病人好转,小孩乖巧,连养的鸡都多下蛋。大家传得更神了,说柳娘被超度后,保佑全镇。

白老三的豆腐,从此成了“祈福豆腐”。但他自己知道,柳娘走了,豆腐还是那个豆腐,变的只是人心。

他改了规矩:每天多做一锅豆腐,专门送给镇上的孤寡老人,分文不收。

有人说他傻,他笑笑:“柳娘教我的,人不能只顾自己。”

井还是那口井,水还是那么甜。只是白老三每次打水时,都会对着井说一声:“柳娘,今天的水很好。”

他总觉得,柳娘能听见。

第四章 新来的学徒

柳娘的事过去半年,豆腐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白老三年纪大了,一个人忙不过来,想收个学徒。消息传出,来了好几个小伙子,但他都不满意——不是嫌笨手笨脚,就是嫌心浮气躁。

直到腊月初八,一个叫阿青的少年找上门。

阿青十七八岁,瘦高个,眉眼清秀,话不多。他说自己从北边逃荒来的,父母都没了,就想学门手艺糊口。

白老三看他手上有茧,像是干过活,就让他试试。

阿青确实勤快。天不亮就起床,洗磨、泡豆、烧火,样样抢着干。更难得的是,他学东西快,磨豆浆的力道、点卤水的时机,一点就透。

白老三暗暗点头,觉得是个好苗子。

但很快,他发现了阿青的古怪。

第一,阿青不吃豆腐。每次吃饭,他把豆腐拨到一边,只吃青菜米饭。

第二,阿青怕那口井。打水时总是匆匆忙忙,从不多看井里一眼。

第三,阿青会做针线。有天白老三看见他在补衣服,针脚细密均匀,不像男人手艺。

白老三心里嘀咕,但没问。每个人都有秘密,他自己不也有柳娘的事没对外说吗?

腊月二十三,小年。镇上家家户户祭灶神,豆腐坊也早早收摊。

晚上,白老三烫了壶酒,炒了两个菜,叫阿青一起吃。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

“阿青啊,你老家哪儿的?”白老三问。

“北边,具体哪儿……记不清了。”阿青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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