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棺材板压不住(2/2)

三、鸡飞狗跳

张财主是铁槛村首富,家有良田百亩,长工短工无数,为人刻薄吝啬,且与县衙的师爷沾亲带故,在村里一向横着走。他早就看中了村北河边王老蔫家的三亩水浇地,那是块肥田。王老蔫病重,儿子又小,张财主便勾结里正,做假账说王老蔫欠他巨债,要拿地抵偿。王老蔫一家哭天抢地,求告无门。

这事闹得挺大,村里人皆知,但都敢怒不敢言。王二狗也知道,但他哪敢去触张财主的霉头?就算“崔判官”真有点本事,能斗得过阳世的财主和官面上的关系?他躲还来不及。

可偏偏,王老蔫的老婆刘氏,走投无路之下,不知听谁说的,竟然半夜跑到王二狗家后院,对着那口棺材咚咚磕头,哭诉冤情,求“青天大判官”做主。

那天晚上王二狗喝了点小酒,睡得死沉。第二天一早,就被后院棺材板“砰砰”的剧烈敲击声震醒,还夹杂着“崔判官”怒气冲冲的嘶哑声音:“王二狗!速来!有重大冤情!”

王二狗心里叫苦,硬着头皮过去。棺材盖大开,官袍“坐”得笔直,铜镜悬在面前,镜面幽光剧烈闪烁,显示昨晚刘氏的哭诉影像和声音残留,凄惨无比。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欺压良善、夺人家产之事!”官袍的袖子气得直抖(真是气的),“王二狗,此案本官亲自受理!你速去传唤那张姓财主,还有那助纣为虐的里正,前来听审!本官要还那王家一个公道!”

王二狗腿都软了:“判……判官老爷,三思啊!那张财主有钱有势,跟衙门里的人都熟,咱……咱惹不起啊!再说,您……您这身份,咋公开审案?把他们都叫到我家后院来看您这棺材……这不像话啊!”

“混账!”铜镜“咚”地一声磕在棺材帮上,“本官执掌阴阳律法,岂容权势凌驾?至于审案方式……嗯,确有不妥。”它似乎也意识到,让活人围观一口会说话的棺材不太现实,尤其对方还是地头蛇。

官袍沉默(思考)了片刻,袖口一摆:“有了!本官可夜间托梦,于梦中断案,晓以利害,慑其心神!令其幡然悔悟,归还田地,赔偿损失!若敢不从,本官便勾其魂魄,下狱论罪!”说到最后,声色俱厉,倒真有几分阴司判官的架势。

王二狗一听“托梦”,稍微松了口气。这法子好,隐蔽,不直接冲突。至于有没有用……那就看这“判官老爷”梦里的本事了。

“判官老爷英明!那小的……小的这就去告诉王老蔫家,让他们宽心?”王二狗试探着问。

“速去!告诉他们,三日之内,必有结果!”官袍一挥袖,棺盖缓缓合上,只留一句,“本官要静心准备,今夜便入那奸恶之人的梦境!”

王二狗跑去给王老蔫家报信,刘氏千恩万谢。消息不知怎的走漏出去,村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人期待“判官显灵”,惩治恶霸;有人嗤之以鼻,说王二狗装神弄鬼骗钱骗到张财主头上,找死;张财主闻听后,更是勃然大怒,扬言要拆了王二狗的破房子,把他和那口邪门棺材一起烧了。

第一夜,平静无事。张财主睡得很香。

第二夜,张财主半夜惊醒,说梦见个穿红袍的模糊影子骂他,但他没听清骂啥,只当是白天被气着了。

第三夜,高潮来了。

据张财主家守夜的长工和后院邻居(趴墙根听的)事后拼凑描述:那天半夜,张财主卧房里突然传出杀猪般的惨叫和怒骂,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期间夹杂着“你是何方妖孽!”“滚出去!”“老子不怕你!”“哎哟!我的腿!”等嚎叫,还有家具倒地的乒乓声。下人不敢进去,只听张财主在里面似乎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争吵。

天亮后,张财主脸色惨白,眼圈乌黑,像是十天没睡觉,走路一瘸一拐,精神恍惚。更奇的是,他左脸颊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青黑色的巴掌印,手指印纤细,不似常人手掌,倒像是……纸人或者偶人的手?而在他卧房地上,发现了几片破碎的、暗红色的漆皮,像是从什么老物件上掉下来的。

张财主吓破了胆,当天就找来神婆道士,在家里大做法事,又是贴符又是洒狗血。但关于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咬死不说,只是对王老蔫家田产的事,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主动找到里正,哆哆嗦嗦地表示账目可能“有点小误会”,愿意立刻归还田地,再赔王家五两银子“压惊”。

村里人惊呆了。“崔判官”托梦揍人,还留了巴掌印?这事太邪乎了!一时间,王二狗家后院的朱漆棺材,声望达到了顶峰。连外村人都慕名而来,想找“判官”断事、伸冤、甚至求姻缘、问前程的,都快把王二狗家门槛踏破了。王二狗收“咨询费”、“香火钱”收到手软,笑得见牙不见眼。

然而,后院棺材里的“崔判官”,似乎并没有胜利的喜悦。王二狗去送供奉时,发现棺盖紧闭,敲了半天才开条缝,里面传出的声音更加嘶哑疲惫,还带着点……心虚?

“本官……略施小惩,已慑服奸恶。然干涉阳世过甚,消耗颇大……近日需静养,非重大冤情,勿要扰我。”官袍似乎缩在棺材角落,铜镜也暗淡无光。

王二狗没多想,只觉得判官老爷“办案”辛苦了,恭维几句,放下供品就走了。他正忙着数钱呢。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张财主梦里确实出现了“崔判官”。但不是威严的法相,而是一件自己会动、张牙舞爪扑上来撕打的红袍子,外加一面专门照他丑态的破铜镜。判官老爷似乎不太擅长“托梦”这种精细法术,更像是把自己的“灵体”(可能就是那套官袍和铜镜的本体意识)强行塞进人家梦里,结果控制不稳,演变成了一场滑稽又恐怖的全武行——官袍袖子乱甩抽人,乌纱帽当砖头砸,铜镜专门照对方心虚害怕的念头并放大成恐怖幻象……最后那巴掌印,是官袍袖子卷住了张财主的脸,不小心留下的“阴气印记”。

这种“执法”方式,效果拔群,但后遗症也很严重——“崔判官”本就残缺不全的灵体力量,差点在梦境纠缠中散架,现在虚得连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就在王二狗志得意满,“崔判官”萎靡不振的时候,真正的麻烦,循着“阴司判官干涉阳世”的诡异波动,找上门来了。

四、正主驾到?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王二狗盘腿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美滋滋地数着几天来的“收入”——一堆铜钱和零散碎银。忽然,院子里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落地。

紧接着,一个冰冷、威严、带着金石摩擦质感的声音,穿透门窗,直接在屋内响起,震得油灯火苗都猛地一矮:

“何方野鬼,竟敢冒充阴司职衔,擅扰阳间秩序?”

这声音与棺材里“崔判官”那干涩嘶哑的腔调截然不同,充满了实质性的压迫感,让人听了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王二狗手一抖,铜钱撒了一炕。他连滚爬爬扑到窗边,捅破窗纸往外偷看。

只见院子里,月光暗淡,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

左边一个,身形高瘦,穿一身漆黑如墨的古代官服,头戴黑色方冠,面白无须,神色冷峻,手持一卷泛着幽幽黑光的书册。右边一个,矮胖些,穿皂色差役服,脸色靛青,鼻孔朝天,腰间挎着一条乌沉沉的铁链,手里提着一盏绿油油的灯笼,灯光映照下,两人的脚下竟然没有影子!

黑无常?白无常?不对,打扮不太像……但肯定是地府来的正牌鬼差!王二狗吓得魂飞天外,屎尿齐流。

这时,后院土坑里,那口朱漆棺材的盖子,“哐当”一声被从里面猛然推开。那套暗红官袍“腾”地一下从棺材里“站”了起来,悬浮在坑沿上方,铜镜紧贴“心口”,镜面对着院子里那两个不速之客,微微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

“尔……尔等何人?胆敢擅闯本官行辕!”红袍官服发出的声音,依旧努力维持威严,但明显底气不足,还有些发颤。

院子里,那黑衣冷面官员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红袍,眼神如同看一堆垃圾:“行辕?就凭你这缕依附在破袍烂镜上的残魂,也敢妄称‘本官’,僭用判官服色?真真是,不知死活。”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却让听到的王二狗如坠冰窟。

旁边的青面差役咧开嘴,露出森白交错的牙齿,声音尖利:“大人,错不了!就是这玩意儿!借着不知哪捡来的判官袍和‘孽缘镜’碎片,聚了点香火愿力(还多半是骗来的),就敢在此假扮官身,受理阳讼,扰乱阴阳薄上的记录!您看它这灵体,驳杂不纯,虚浮得很,连个完整形象都凝不出,笑死个鬼了!”

红袍官服(残魂)被当面揭穿,气得(或吓得)簌簌发抖,铜镜幽光乱闪:“胡……胡说!本官乃是正牌幽冥司判官崔……崔……”它又卡在名字上了。

“崔什么?崔珏崔府君的名讳,也是你这等秽物能沾染的?”黑衣官员冷哼一声,手中黑色书册无风自动,哗啦啦翻页,停在其中一页,上面隐约有光影流动,“查到了。前朝永乐年间,有一七品知县,名唤崔明,任上贪墨枉法,草菅人命,后死于狱中。因其生前酷爱这身官袍,一丝执念未消,机缘巧合附着其上,又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块‘孽缘镜’(专门映照人间琐碎恩怨的阴器)碎片,流落至此,浑浑噩噩,近年受香火惊扰,方苏醒些许意识,便真当自己是判官了?可笑。”

字字句句,如同惊雷,轰得那红袍残魂哑口无言,官袍光芒都黯淡下去。也轰得屋内的王二狗目瞪口呆。原来如此!不是什么迷路判官,就是个贪官死后执念附在官袍上的孤魂野鬼!那镜子也不是啥法宝,是照鸡毛蒜皮的“孽缘镜”碎片!自己这段时间,竟然是在跟这么个玩意儿打交道,还狐假虎威赚了不少钱……

“既已查明,按阴律,冒充阴神、扰乱阴阳者,当锁拿回地府,打入孽镜台后,勘问其罪,再发往相应地狱受刑。”黑衣官员合上书册,语气平淡地宣判。

青面差役狞笑一声,抖了抖手中乌沉铁链:“得令!小子,跟爷爷走一趟吧!”说着,就要上前。

“不!我不去!我是判官!我是官!”红袍残魂发出绝望而尖利的嘶嚎,官袍猛地膨胀,铜镜爆出一团混乱的幽光,似乎想反抗。

黑衣官员眉头微皱,似乎嫌其吵闹,只轻轻吐出一个字:“定。”

红袍残魂瞬间僵住,连幽光都凝固了。青面差役的铁链“哗啦”一声飞出,轻而易举地将那套官袍连同铜镜捆了个结实,如同捆一团破布。

“大人,此间还有个阳世从犯,帮着这秽物招摇撞骗,敛取钱财,如何处置?”青面差役指着王二狗的屋子。

王二狗一听,魂儿都飞了,差点昏死过去。

黑衣官员目光转向王二狗藏身的窗户,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土墙,冰寒刺骨。王二狗感觉心脏都停了。

然而,黑衣官员盯着那方向看了几息,又看了看被捆成一团、兀自微微颤抖的红袍残魂,以及后院那口敞开的朱漆棺材,脸上居然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表情,似是嫌恶,又似是无语。

“罢了。”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残魂所为,虽系冒充,然其所‘理’之案,多为阳世细微琐事,鸡争鹅斗,于阴阳大局无碍,反倒……略显滑稽。所敛钱财,亦多用于那阳人之生计,未酿大恶。且观其形态,愚钝不堪,拘回地府,平添案牍,污了孽镜台。”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那阳人,贪财市侩,助长此风,然其身为蝼蚁,眼界如此,且未借机行大恶……略施小惩即可。将此残魂与法器,封回原棺,加深掩埋,设下禁制,令其不得再出,亦不能再接收香火愿力。如此,尘埃落定,你我也好回去复命,省得在此污浊之地,多看这些腌臜事。”

青面差役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上官如此“从轻发落”,但立刻躬身:“大人明鉴!如此处置,甚为妥当!”他显然也不想多事。

说罢,青面差役提着灯笼一晃,绿光笼罩那被捆住的官袍铜镜,然后像扔垃圾一样,将其扔回朱漆棺材里。黑衣官员衣袖一挥,棺盖轰然合拢,严丝合缝。他又朝棺材和土坑虚点了数下,几道微不可察的黑芒没入土中。

“禁制已成,千年勿出。”黑衣官员淡淡说道,然后看也不看王二狗的屋子,转身便走。青面差役连忙跟上。

两人身影如同融入夜色,倏忽不见。院子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口棺材静静躺在土坑中,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王二狗瘫在窗下,浑身被冷汗浸透,半晌动弹不得。直到鸡叫头遍,他才连滚爬爬冲进后院。只见土坑依旧,棺材紧闭,无论他怎么喊、怎么撬,棺盖纹丝不动,敲击声闷实,再无任何回应。棺材周围的泥土,似乎变得异常坚硬冰冷。

那位“崔判官”,真的被“封存”了。

五、余波与新生

王二狗病了三天,高烧不退,胡话连篇,说的都是“判官”、“鬼差”、“锁链”之类的。村里人请了郎中,灌了几碗苦药,才慢慢好转。

病好后,王二狗像变了个人。他不再游手好闲,把之前“赚”来的不义之财,大部分悄悄补偿给了那些被他连哄带吓多收了“香火钱”的人家,剩下一点买了些正经农具和种子。他填平了后院的土坑(那棺材再也挖不动了,像是长在了地里),老老实实扛起锄头,去侍弄自家那几亩薄田。

关于那晚两个“正牌鬼差”出现的事,他守口如瓶,只说是冲撞了“判官”,遭了报应,以后再也不搞这些神神鬼鬼了。村里人将信将疑,但见王二狗确实改邪归正,后院棺材也再无动静,那“崔判官”的传说,也就渐渐淡了下去,成了老人们酒后一个荒诞的谈资。

张财主经过那次“托梦”惊吓,也收敛了许多,虽然依旧吝啬,但不敢再明目张胆欺压良善。王老蔫家保住了田地,对王二狗感激不尽,两家后来还结了干亲。

日子缓缓流淌,平凡而真实。只有王二狗自己知道,每逢月圆之夜,或者心里又冒出什么投机取巧的歪念头时,后院的土地下,似乎总会传来一丝极微弱、极模糊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棺材里不甘地翻了个身,然后又无奈地沉寂下去。同时,他总会没来由地想起那双冰冷无情的黑衣官员的眼睛,以及那句“略施小惩”。

这“小惩”是什么,他至今不明。也许是让他亲眼见识了真正的阴司威严,吓破胆后再也无法行骗?也许是让他余生都活在“举头三尺有神明(鬼差)”的隐隐敬畏之中?或者,仅仅是让他失去了一个荒唐的“合作伙伴”,不得不回归艰辛却踏实的生活?

王二狗不再深想。他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看着绿油油的庄稼,觉得这样挺好。

偶尔,村里还是有解决不了的纠纷,或者遇到怪事。有人会开玩笑说:“要不去找找王二狗后院那位‘判官老爷’?”然后大家便一起哄笑。笑声在田野间传开,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

夕阳西下,将王二狗和整个铁槛村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口深埋地下的朱漆棺材,连同里面那件想做官想到执念成狂的旧袍子,还有那块专照鸡毛蒜皮的破镜片,都彻底沉入了黑暗与遗忘。

只是不知,在那无尽的地底黑暗中,那缕残魂是否还在喃喃自语,复习着它那永远想不全的“判官”台词?而真正的地府里,某位黑衣官员的案头,关于“冒充阴神未遂案”的卷宗角落里,是否会有这么一句简短的批注:“事涉阳间琐碎,愚顽可笑,已就地封存。不足为虑。”

棺材板终于压住了。

只是这人间,鸡毛依旧,狗血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