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孟婆闹洞房,阎王当司仪(2/2)

门外,不止是飘着的老王。还有……

一手端着个空汤碗、一手拿着汤勺,满脸八卦兴奋的孟婆!

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到消息、已经换上了崭新皂衣、一个手里拿着红绸(不知道哪来的),一个拎着两盏白灯笼(上面居然贴了歪歪扭扭的“囍”字!)的黑白无常!

更后面,影影绰绰,似乎还有牛头马面那魁梧的身影,以及不少被惊动、探头探脑的鬼差和好奇的亡魂!

小小的三号哨所门口,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老王目瞪口呆地看着屋内的墨袍男子,又看看陈平安,嘴巴张得能塞下他自己的魂核。

孟婆第一个反应过来,浑浊的老眼瞬间亮得像两盏鬼火灯笼,她“哎哟”一声,汤勺指向墨袍男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地府特色的空灵回响:

“就是他!老婆子我熬汤的时候就觉得忘川河那边阴气不对,一股子千年陈酿……不对,是千年陈醋……也不对!反正是老情人味儿!顺着味儿一找,可不就是这儿吗!”她猛地一拍大腿(如果鬼魂有大腿的话),朝着陈平安挤眉弄眼,“小陈啊!可以啊你!不声不响,捞个瓶子都能捞出个这么俊的前世夫君来!这缘分,忘川水都冲不散呐!”

黑白无常也飘了进来,白无常的长舌头兴奋地甩来甩去,尖声道:“千~年~等~一~回~啊~~!缘~分~呐~!小~陈~检~,还~愣~着~干~啥~?洞~房~赶~紧~办~起~来~啊~!”

黑无常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眼神里也透着一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闷声道:“既是前缘,阴司虽不管阳间婚嫁,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他抖了抖手里的红绸,“场地简陋,红绸将就。”

陈平安差点当场去世(虽然已经算半个鬼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孟婆!无常爷!你们是地府高级公务员!能不能严肃点!还有,红绸和白灯笼上的“囍”字是几个意思?!地府流行冥婚吗?!

“不是!孟婆前辈!无常大人!误会!天大的误会!”陈平安急得跳脚(虚跳),“我不认识他!真的!他胡说的!”

墨袍男子却在这时,轻轻握住了陈平安因为激动而挥舞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却温柔而坚定。他转向门口一众地府“同仁”,微微颔首,语气从容不迫,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多谢诸位前来见证。我与内子,确是久别重逢。仓促之间,礼数不周,还望海涵。”

他这一句“内子”,直接坐实了关系,还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久居上位的淡然气度,让原本还有些将信将疑的孟婆和黑白无常,瞬间信了八九分——这气派,这容貌,这谈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胡乱认亲的。

“海涵什么呀!好事!天大的好事!”孟婆笑得见牙不见眼,立刻进入角色,“老婆子我活了……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曲折又感人的重逢!必须办!大办!阎王爷知道了都得说声好!”

她转身就指挥起来:“小白!灯笼挂正点!小黑!红绸拉起来!那个谁!牛头马面!别傻站着!去,把你们仓库里那口最结实、最光溜的‘阴沉木寿材’抬过来!给新人当婚床!要大的!双人的!”

牛头马面在门外憨憨地应了一声,轰隆隆跑远了,地面都仿佛在震颤。

陈平安眼前一黑。婚床?棺材板?!还是双人的?!你们地府办事都这么硬核的吗?!

他还想挣扎,墨袍男子却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和笑意:“夫人,看来,你我这场迟了千年的礼,众望所归,推脱不得了。”

“我……”

不等陈平安反驳,白无常已经飘过来,把一盏贴着惨白“囍”字的白灯笼塞进他手里,尖声道:“新~郎~官~……哦不对,新~娘~子~?也不对……反正你~拿~好~!吉~时~马~上~就~到~!”

黑无常则效率极高地和几个闻讯赶来的鬼差一起,用那截红绸,在哨所狭窄的空间里勉强拉出了一条“通道”,又不知道从哪弄来两块垫子(看起来像蒲团,但颜色灰败),摆在了地上。

哨所外,看热闹的鬼差和亡魂越聚越多,窃窃私语声、好奇的张望、甚至还有零星的叫好声(大概是觉得这比天天看亡魂过河有意思多了),嗡嗡地响成一片。整个忘川河畔三号哨所区域,沉浸在一片诡异的、欢快(?)的喧闹中。

就在这时,一股宏大、威严、熟悉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水,缓缓漫过这片区域。

所有的喧哗声,瞬间戛然而止。

鬼差们噤若寒蝉,亡魂们瑟缩着低下头。

只见忘川河上空,那永恒暗红色的天幕下,一道周身笼罩在淡淡金光(阴间的金光,偏向暗金色)中的高大身影,在一群判官、鬼将的簇拥下,踏着无形的阶梯,缓步而来。旒冕垂落,遮蔽面容,黑色滚金边的帝王袍服上,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的纹绣仿佛在缓缓流转。

阎王爷!

他怎么也来了?!陈平安彻底绝望了。这点“破事”,居然惊动了阴司最高领导?

阎罗驾临,落在一众鬼差自动分开让出的空地上。他威严的目光(即使隔着玉串也能感受到)扫过一片狼藉却又透着诡异喜庆的哨所,扫过手持白灯笼、一脸生无可恋的陈平安,最后,落在了那个墨袍男子身上。

墨袍男子面对着阴司主宰,依旧从容,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并无寻常鬼魂的畏惧惶恐。

阎王沉默了片刻,宏大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本王闻报,忘川之畔,有故人重逢,欲续前缘,惊动一方。特来一观。”他的目光在墨袍男子身上停留稍久,“阁下……非常人也。一缕执念,跨越千年,寄形于溯影琉璃樽,竟能保有如此清晰的灵识与形貌,实属罕见。”

墨袍男子淡然回应:“阎君谬赞。不过是……执念太深,不舍得彻底散去罢了。”

阎王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又看向陈平安,语气听不出喜怒:“陈平安,你乃阴司在职巡检,此事……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我想死!陈平安心里大喊,但嘴上只能哆嗦着说:“阎、阎君明鉴!卑职……卑职实在不知啊!这、这纯属意外!”

“意外与否,因果已显。”阎王缓缓道,他身边一位红袍判官立刻恭敬地递上一本散发着淡淡幽光的厚簿——正是生死簿!阎王伸手,在簿上某处虚虚一点,一行行金色的字迹浮现出来,快速流转。

片刻,阎王合上生死簿,声音依旧平稳:“查,陈平安前世,确有一段未了之姻缘,牵绊极深,因果纠缠,非寻常轮回可消。其夫……”他顿了顿,似乎在看墨袍男子,“名姓已模糊于时光长河,然魂印特征,与眼前这位阁下,吻合九成。”

连生死簿都“证实”了?!陈平安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既是前缘未尽,今日重逢于阴司,亦是奇事。”阎王的声音在大殿(哨所外)回荡,“我阴司虽掌轮回,却也并非全然无情。既有众愿成此佳话……”

他略一沉吟,竟道:“本王今日,便破例,为此桩跨越阴阳千载的姻缘,做个见证,如何?”

阎王爷……亲自当证婚人(司仪)?!

孟婆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地高喊:“阎君圣明!功德无量!”

黑白无常也跟着起哄:“阎~君~圣~明~!”

其他鬼差亡魂虽然不敢大声,但也纷纷做出“恭喜”、“感动”的姿态。

陈平安已经麻木了。他看着阎王爷,看着兴奋的孟婆无常,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观众”,最后,看向身边那个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墨袍男子。

这世界,太疯狂了。

“牛头马面!床呢?!”孟婆催促。

“来啦来啦!”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牛头马面扛着一口巨大、厚重、表面泛着乌黑油亮光泽的阴沉木棺材,轰然放在了哨所门口空地上。那棺材一看就不是凡品,木质紧密,阴气内蕴,上面甚至还雕刻着一些古朴的吉祥云纹(虽然放在棺材上有点怪)。果然是“最结实、最光溜”的。

“婚床到!”牛头瓮声瓮气地喊道。

马面补充:“双、双人的!够大!”

墨袍男子看了一眼那棺材,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对陈平安轻声道:“夫人,看来我们的‘婚床’,很是别致。”

陈平安嘴角抽搐,已经说不出话了。

阎王爷向前一步,立于那口巨大的阴沉木棺材(婚床)前,面对着忘川河水。他手中不知何时,又浮现了那本生死簿。他翻开其中一页,那页面并非记载生灵,而是浮现着不断变幻的、暗金色的奇异符号,似乎是阴司特有的历法。

阎王垂眸,看着那变幻的符号,宏大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响起,仿佛在宣读某种古老的、不容违逆的法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阴阳有序,因果循环。今有亡魂陈平安(前世之身),与其夫(名讳隐),缘定三生,情牵千载。虽历轮回,魂印不改;虽隔阴阳,执念难消。今日,于忘川之畔,冥淤之哨,众目睽睽,天地共鉴,再续前缘。”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陈平安和墨袍男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吉时已到——”

“一拜天地——拜忘川河伯,谢其载缘送魂之恩!”

陈平安被墨袍男子轻轻一带,身不由己地转向汹涌晦暗的忘川河。河水无声,却仿佛有无数眼睛在注视着这场荒诞的婚礼。墨袍男子率先躬身一礼,陈平安僵着身子,被白无常在后面“轻轻”推了一把,也迷迷糊糊地弯下了腰。

“二拜高堂——高堂远逝,便拜阎罗殿,谢阴司容纳见证之德!”

两人转向阎罗殿的大致方向(其实看不见),再次行礼。阎王爷坦然受之。

“夫妻对拜——”

陈平安被扳着转过身,与墨袍男子相对而立。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幽潭,以及潭底深处,那一点仿佛燃烧了千年不灭的、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墨袍男子看着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躬身拜下。

陈平安脑子里一片混乱,前世?夫妻?千年?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但在周围无数鬼神的注视下,在阎王爷亲自司仪的“威压”下,他如同提线木偶,也僵硬地弯下了腰。

“礼——成——!”

阎王爷合上生死簿,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悠长。

“送入洞房——!!!”孟婆、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以及所有围观的鬼差亡魂,齐声高喊,声音震得忘川河水都仿佛荡漾了一下。

墨袍男子直起身,对着阎王和众鬼微微一礼,然后,在陈平安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忽然俯身,一手穿过他的腿弯,一手揽住他的背,轻松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啊!”陈平安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入手是冰凉丝滑的衣料和其下坚实有力的臂膀。

墨袍男子抱着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哨所门口那口被布置成“婚床”的、乌黑油亮的阴沉木棺材。

棺材盖已经被牛头马面掀开,斜靠在一边。里面铺着不知从哪找来的、颜色暗红却绣着金色并蒂莲的锦被(看起来也很有些年头了),竟然还撒了些细碎的、散发着微光的彼岸花瓣?

墨袍男子抱着陈平安,走到棺材边,低头看着他,眼中那深潭般的情绪微微波动,声音轻柔得如同梦呓:

“夫人,我们……回家了。”

家?棺材是家?

陈平安已经无力吐槽了。他看着那口深不见底(心理上)的棺材,看着里面那诡异的“婚床”布置,一股寒意从魂体深处冒出来。

墨袍男子小心地将他放入棺材中。锦被冰凉,彼岸花瓣的气息妖异而甜腻。陈平安躺在里面,仰望着上方墨袍男子低垂的面容,以及更上方,暗红色地府天空和无数好奇窥探的鬼脸。

墨袍男子也翻身进入棺材,在他身边躺下。棺材内部空间确实够大,两人并肩躺着并不拥挤。牛头马面嘿嘿笑着,合力将那沉重的棺材盖,“轰隆”一声,缓缓推上。

最后的光线被隔绝,眼前陷入一片绝对、彻底的黑暗。只有身边另一个“人”冰凉的体温(?)和清冷的气息,无比清晰地存在着。

棺材内部并不气闷,显然这阴沉木自有玄妙。但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所有的感官。陈平安能听到自己魂体(模拟)的心跳声,咚咚作响。也能听到身边人极其轻微平缓的呼吸声。

“夫……夫君?”陈平安在黑暗中,颤声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你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别的什么?”

他感觉到身边的人微微动了一下。

随即,一只冰凉而修长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拳头。另一只手,带着一丝凉意,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微颤,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然后,那清越如冷泉的声音,在他耳边极近处响起,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宠溺,还有一丝历经沧桑后的疲惫笑意:

“夫人莫怕……”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陈平安的眉心。

一点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奇异的热流,瞬间涌入陈平安的魂体深处,激荡起无数破碎的光影和嘈杂的声音,却又一闪而逝,抓不住头绪。

墨袍男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和一丝压抑了太久的、滚烫的渴望:

“……为夫只是,稍微死得有点久。”

他的唇,带着忘川水底般的凉意和彼岸花瓣的妖异甜香,轻轻落在陈平安的额头上,一触即分,却又流连不去。

“别问,夫人。”

他的气息拂过陈平安的耳畔,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先把咱们……”

他的手臂收紧,将陈平安更紧密地揽入怀中,冰冷的怀抱却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

“……第一千零一次的洞房花烛夜,补上。”

话音落下,无尽的黑暗,包裹了所有。

棺材外,隐约传来孟婆压低的笑语、黑白无常渐渐远去的锁链声、牛头马面笨重的脚步声,以及忘川河水永恒不变的、流淌向未知彼岸的汩汩水声。

忘川河畔,冥淤哨所前,那口乌黑油亮的阴沉木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与这阴森的地府景象,终于彻底融为一体。

只有棺材盖上,不知被哪个促狭的鬼差,用阴气刻画上去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在暗红天光下,隐约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