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告别(1/2)

一、暹粒的雨

授勋仪式一周后,林凡回到暹粒。

车子驶入女王宫所在的丛林区时,下起了雨。不是柬国雨季那种倾盆暴雨,而是绵密细密的雨丝,像一层透明的纱,笼罩在古老建筑和参天古木之间。雨水打在车窗上,蜿蜒流下,将窗外的世界分割成模糊的色块。

林凡让司机在景区入口停下,自己撑伞步行。

他要一个人走这段路。

雨水浸湿了砂石路面,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路两旁的菩提树和木棉树在雨中静默,叶片被洗得油绿发亮。偶尔有水滴从高处坠落,砸在伞面上,“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这个时间,景区已经关闭。没有游客的喧嚣,没有导游的喇叭声,只有雨声、风声、还有远处隐约的僧侣诵经声——那是乌泰师父所在的寺庙传来的。

林凡走得很慢。

他想起五年前第一次来这里。那时候女王宫还没正式对游客开放修复区,他是以“考察学者”的身份进来的。带他进来的就是乌泰师父,老人当时指着中央塔楼说:“你看,这座塔在哭。”

林凡当时不理解:“石头怎么会哭?”

“你看那些裂缝,”乌泰师父的手指在雨中划过,“那是时间的眼泪。每一道裂缝,都是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一个被辜负的承诺。”

现在,五年过去了。

林凡修复了那些裂缝,止住了那些“眼泪”。但此刻走在雨中,他却感到自己的眼睛在发热。

不是哭。

是……告别。

他走到女王宫东门塔楼下,收起伞,仰头看向那座建筑。

雨中的女王宫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气质——不再是阳光下金光闪闪的辉煌,而是笼罩在灰蒙蒙雨雾中的沉静。砂岩的颜色变深了,像浸透了水的宣纸,浮雕的线条在雨水中显得更加柔和,仿佛随时会融化在时间里。

林凡走上第三层平台。

脚手架还没有完全拆除,但大部分修复工作已经完成。那根被替换的q-17梁——真正的柚木梁,三天前刚刚安装到位,此刻在雨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块巨大的琥珀。

他走到梁前,伸手触摸。

木材冰凉,但质地坚实。百年柚木特有的油脂在雨水的浸润下微微渗出,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林凡闭上眼睛,手指顺着纹理移动,感受着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年轮、纤维、还有木材内部的生命力。

“凡。”

身后传来声音。

林凡转身,看到乌泰师父站在平台入口处。

老人没有打伞,橙色的僧袍被雨水打湿了肩膀和袖口,花白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但他站得很直,像一棵在雨中扎根的老树。

“师父。”林凡快步走过去,想把自己的伞递过去。

乌泰师父摆摆手:“不用。雨很好,洗尘。”

两人并肩站在平台边缘,看着雨幕中的女王宫。

沉默了很久,老人先开口:“决定了?”

“嗯。”林凡点头,“下个月初走。先去北京,见故宫的人,看养心殿的情况。然后回老家一趟,看看父亲和姐姐。”

“玛雅呢?”

“她留在柬国,等孩子出生。张伟会照顾她。等我在北京安顿好了,再接她和孩子过去。”

乌泰师父点点头,没有对这个安排发表意见,只是问:“怕吗?”

林凡想了想,诚实地说:“有点。故宫……和这里不一样。那里有太多规矩,太多历史,太多眼睛。”

“但那里也有需要被守护的东西。”老人缓缓说,“养心殿,那是中国皇帝思考国家大事的地方。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承载着一个王朝的兴衰。你能去修复那里,是缘分,也是考验。”

雨下得大了一些。

雨点击打在砂岩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细微的鼓点。

“师父,”林凡看着雨幕,“这五年,谢谢您。”

乌泰师父转过头,苍老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谢什么?”

“谢谢您收留我,教导我,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给我方向。”林凡的声音有些哽咽,“如果没有您,我可能早就放弃了,或者……走错了路。”

老人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放在林凡肩上。

那只手很轻,但林凡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凡,你错了。”乌泰师父的声音很平静,“不是我给了你方向,是你自己找到了方向。我只是……在你路过的时候,指给你看路边的一朵花,告诉你:这花很美,值得停下来看看。”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雨中的女王宫:

“五年前,你路过吴哥。你看到了这些在哭泣的石头,你停下了脚步。不是我让你停下的,是你的心让你停下的。因为你心里有一样东西——对美的敬畏,对时间的尊重,对破碎之物的怜悯。这是天生的,教不会,也学不来。”

林凡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混在雨水里,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所以不要谢我,”老人继续说,“要谢你自己。谢你选择了停下,选择了守护,选择了走这条难走但正确的路。”

雨渐渐小了。

天边露出一线微光,穿透云层,洒在女王宫的尖塔上。雨水洗过的砂岩反射着柔和的金光,整座建筑仿佛在发光。

“师父,”林凡擦掉眼泪,“我走了之后,这里……”

“这里会继续。”乌泰师父微笑,“索拉会接替你,张伟会管理公司,工人们会继续工作。女王宫已经学会了如何被善待,它会教后来的人该怎么对待它。”

他看向林凡,眼神深邃:

“凡,你要记住:真正的守护者,不是永远守在一个地方的人。是那些无论走到哪里,都把守护的心带在身边的人。你去北京,去故宫,去修复养心殿——你还是在守护。守护不同的建筑,但守护的是同一个东西。”

“是什么?”林凡问。

“文明。”老人吐出两个字,“人类在时间长河里留下的,那些值得被记住、被传承、被珍惜的东西。吴哥是,故宫也是。它们只是不同的面孔,同一个灵魂。”

林凡沉默了。

他看着雨后的女王宫,看着那些在微光中熠熠生辉的浮雕,看着这座他守护了五年的建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

是的。

他要去的地方不同,但要做的事一样。

他要守护的,从来就不只是一座建筑。

“还有,”乌泰师父从僧袍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林凡,“这个给你。”

林凡接过,打开。

里面是一块小小的木牌,半个手掌大小,质地是柬国特产的紫檀木,已经被摩挲得光滑油亮。木牌正面刻着一尊简笔佛像,背面刻着两行柬文。

“这是……”林凡不认识那些文字。

“是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师父给我的。”乌泰师父说,“上面写的是:手中有艺,心中有佛。无论你去哪里,做什么,都别忘了这两件事。”

林凡握紧木牌。

紫檀木温润的质感透过皮肤传来,像某种古老的温度。

“我会一直带着。”他郑重地说。

“好了,”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玛雅在等你,团队在等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告别的时候,不要拖得太久。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事做了,就往前走。回头太多,脚步会变重。”

林凡深深鞠躬:

“师父,保重。”

“你也保重。”乌泰师父双手合十,“佛祖会看着你。石头会记得你。”

林凡最后看了一眼女王宫,转身离开。

走下平台时,他听到身后传来老人低沉的诵经声。那是巴利语的经文,他听不懂每一个字,但能听懂其中的祝福和送别。

雨完全停了。

阳光刺破云层,在丛林上空画出一道彩虹。

林凡没有回头。

他撑着伞,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走回去。

身后,女王宫在彩虹下沉默。

像一场九百年的梦。

二、团队的夜晚

当晚,林凡在工地会议室召开团队会议。

三十多人把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有中国人,有柬国人,有跟了林凡五年的老员工,也有刚加入不久的新人。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会议的主题——林凡要宣布离开的决定。

气氛很凝重。

林凡站在会议桌前,看着下面一张张熟悉的脸。索拉低着头,张伟咬着嘴唇,几个女员工眼睛已经红了。

“各位,”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今天召集大家,是要宣布一个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人都听清楚:

“下个月初,我将离开柬国,回中国工作。故宫方面邀请我参与养心殿的修复项目,聘期三年。”

房间里响起压抑的吸气声。

虽然早有传言,但亲耳听到林凡说出来,还是让很多人难以接受。

“林师傅,”一个柬国老木匠颤声问,“您……您还回来吗?”

林凡看着那双满是皱纹和期待的眼睛,心里一痛。

“会回来。”他肯定地说,“但不是长期回来。我在中国的工作至少需要三年,三年后,我会经常回来看大家,看女王宫。”

老木匠低下头,用柬语喃喃说着什么。旁边的翻译小声告诉林凡,他说的是:“三年太长了,我可能等不到了。”

林凡感到鼻子发酸。

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我离开后,公司不会解散。张伟将接替我,担任总经理,全面负责柬国的业务。索拉将升任技术总监,负责女王宫后续的修复工作。所有员工的合同、待遇、福利,都不会改变。相反,公司会扩大——我们正在竞标圣栲寺其他几个寺庙的修复项目,如果中标,会有更多工作机会。”

这个安排让一些人稍微安心了些。

至少,饭碗保住了。

“关于人员分流,”林凡继续说,“故宫项目需要一支精干的技术团队。我计划从现有团队中,挑选八到十人,跟我去中国。要求是:技术过硬,能适应长期海外工作,最好有古建筑修复经验。自愿报名,择优录取。”

他看向张伟:“具体选拔标准,张总会和大家详细说明。待遇方面,中国那边会提供有竞争力的薪资、住房补贴、探亲假,以及……子女教育支持。”

最后这句话,是针对那些有家庭的员工说的。

房间里开始有人小声讨论。

林凡给他们时间消化,然后说: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很多人来说很突然。我也知道,这五年来,我们不仅是一个团队,更是一个大家庭。我们一起流过汗,一起熬过夜,一起面对过危机,也一起分享过喜悦。”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在柬国这五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五年。我在这里学会了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匠人,如何守护真正重要的东西,如何在一个陌生的国家找到归属感。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你们。”

几个女员工开始擦眼泪。

“我不会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这种空话。”林凡的声音坚定起来,“我只想说:无论我在哪里,无论你们在哪里,我们都在做同一件事——用我们的手艺,修复时间留下的伤痕,守护人类共同的记忆。”

他看向每一个人:

“在女王宫是这样,在故宫也会是这样。在中国是这样,在柬国也是这样。手艺没有国界,守护没有边界。我们可能不在同一个地方了,但我们还在同一条路上。”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然后,索拉站了起来。

这个老实的高棉汉子,眼睛红肿,但站得很直。他用生硬的汉语说:

“林师傅,您放心走。女王宫,我们守。公司,我们做。您教的,我们不忘。”

他说完,深深鞠躬。

然后,张伟站起来:“林哥,这边交给我。你去北京闯,我在这边守着。咱们两头并进,把‘林氏营造’做成亚洲最牛的古建修复品牌!”

接着,一个接一个的员工站起来。

“林师傅,我报名去中国!我媳妇同意了,她说这是光宗耀祖的事!”

“林工,我技术可能不够,但我愿意学!让我去吧!”

“林哥,我留在柬国,帮张总。我老家就在这里,我要看着女王宫修完最后一块石头。”

“林凡先生,谢谢您这五年教我们的一切。无论您去哪里,您都是我们的老师。”

……

声音此起彼伏,有中文,有柬语,有带着口音的英语。

林凡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真诚的脸,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他想起五年前,这个团队刚组建时的样子——十几个人,语言不通,技术参差不齐,对未来一片迷茫。是他手把手教他们看图纸,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教他们说汉语,是他带着他们从最简单的修补做起,一步步做到能修复世界遗产。

现在,这些人长大了。

能独当一面了。

能接替他,继续守护这里了。

这也许,就是最好的告别。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详细安排了工作交接、人员选拔、项目延续等具体事宜。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但没有人离开。

不知谁提议:“林师傅要走了,我们……我们办个送行宴吧!”

“对!就在工地!我们自己做饭!”

“我去买酒!”

“我去抓鱼!”

“我家有刚摘的芒果!”

人们兴奋起来,像要办一场盛大的庆典,而不是一场悲伤的告别。

林凡没有阻止。

他知道,这是团队需要的方式——用热闹和欢笑,冲淡离别的愁绪。

很快,工棚前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工人们从家里拿来食物和酒,女员工们开始做饭,孩子们在火堆旁追逐嬉戏。有人搬来了音响,放起了柬国的传统音乐,很快有人跟着跳起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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