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深流(2/2)
一周后,关于“林氏匠作”的学术争议在国际学界发酵。
支持者认为这是跨学科研究的典范,批评者认为它“浪漫化了历史”。几家学术媒体做了专题讨论,正反观点激烈交锋。
林凡按照计划,向所有质疑者发出邀请。其中三位接受了——两位德国学者,一位法国学者。他们将在两周后抵达北京,进行为期十天的实地考察。
与此同时,林凡组建了扩大的研究团队,除了原来的建筑史、考古学专家,新增了基因人类学家、语言学家、航海史专家,还有一位专门研究古代工匠流动的社会学家。
“我们要做的不是扞卫一个结论,是探索一个谜题。”在团队启动会上,林凡说,“‘林氏匠作’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去柬国?留下了什么?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但也可能更精彩。”
研究从最基础的工作重新开始。地宫文物的碳十四测年结果最先出来:星图纸张年代为公元1300-1320年,与“大德九年”(1305年)吻合。工具金属成分分析显示,铜合金配比与福建泉州地区宋代工匠用具高度相似。
语言学家在星图的柬文注释中发现了早期高棉语与闽南语的混合词汇——特别是航海术语,有明显的汉语借词痕迹。
最有趣的是社会学家提出的视角:“我们不应只关注‘林氏匠作’本人,而应关注他代表的‘流动工匠’群体。宋元时期,随着海上贸易兴盛,大量中国工匠随商船出海,在东南亚各地留下技术影响。‘林氏匠作’可能只是其中之一,但因为地宫的保存,成为了一个可触摸的象征。”
这个视角让研究豁然开朗。是的,重要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现象;不是一次事件,是一个时代。
在等待国际学者到来的日子里,林凡抽空回了一趟老家。
祠堂讲堂照常举行,这次来了更多人——因为“学术争议”的新闻,许多人都想知道林凡怎么看。
林凡没有回避争议,反而以此为主题:“今天想和大家聊聊‘质疑’。最近有些外国学者质疑我们的发现,大家可能听说了。”
台下议论纷纷。
“有人问我,生气吗?不生气。有人问我,担心吗?有点,但担心的不是被证明错了,是担心如果真错了,对不起大家的期待。”
他停顿一下:“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做这些事,不是为了证明‘我们对了’,是为了寻找‘什么真的重要’。‘林氏匠作’是不是我祖先,不重要;重要的是,七百年前真的有人跨海传艺。‘神仙榫’是不是最完美的结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体现了中国工匠尊重材料的智慧。”
“质疑就像磨刀石,”林凡举起父亲的一把老刨刀,“刀不磨会钝,思想不磨会僵。好的质疑,不是要砍断你的根,是要帮你把根扎得更深,让树长得更壮。”
父亲坐在第一排,忽然站起来:“我插一句。我年轻时学木匠,师傅教的第一句话是:‘手艺好不好,自己说了不算,东西说了算。’你把活儿做出来,放在那儿,十年,百年,它自己会说话。”
他指着祠堂的梁柱:“这些木头,四百年了。它不会告诉你哪个师傅姓什么,但它会告诉你,那个师傅的手艺,经不经得起时间。小林做的这些事,也一样——放在那儿,让时间说话。”
朴素的话,却道出了最深的道理。
课后,父亲私下对林凡说:“那些洋人学者来了,你好好接待。该认的认,该辩的辩。但记住,真的东西,不怕辩;怕辩的,本来就不真。”
林凡点头:“爸,您说得对。”
国际学者抵达北京那天,秋雨绵绵。
三位学者都比林凡想象中年轻——四十多岁,正是学术上最具批判精神的年纪。为首的德国学者汉斯博士开门见山:“林教授,我们不是来吵架的,是来学习的。但我们的问题会很直接。”
“欢迎直接。”林凡微笑,“直接的问题,才有清晰的答案。”
接下来十天,研究团队全程开放。文物实验室、数据分析过程、文献比对记录,全部透明。三位学者可以随时提问,随时要求重复实验。
汉斯博士对星图的航海功能最感兴趣。他本身就是中世纪航海史专家,带着团队重新计算了星图上标注的方位和季节,结论是:“如果这张图真的是1305年左右绘制的,那么它的精确度超过了同时期欧洲的波特兰海图。这很惊人。”
法国学者玛丽专注工具微痕分析。她用高倍显微镜观察刻刀的使用痕迹,发现:“这些工具的磨损模式,显示使用者既处理过硬木,也处理过石材——这符合‘林氏匠作’在柬国既修木构又参与石雕的情况。”
另一位德国学者托马斯研究语言部分。他确认了语言学家关于“混合词汇”的判断,并补充:“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注释的语法结构,显示出一种‘学习者语言’特征——像是中国工匠在尝试用高棉语记录,但保留了汉语的思维框架。”
考察进行到第七天,汉斯博士在晚餐时对林凡说:“林教授,我必须承认,来之前我确实怀疑。但现在看,即使‘林氏匠作’与您没有血缘关系,这个发现本身的价值已经足够重大。它证实了十三至十四世纪,中国与东南亚之间存在着活跃的技术交流网络,而且这种交流是双向的——中国工匠不仅输出技术,也学习当地智慧。”
“这正是我想证明的。”林凡认真地说,“不是‘中国中心论’,而是‘交流互鉴论’。文明的深流,从来都是多条河流交汇的结果。”
考察最后一天,团队召开闭门研讨会。三位国际学者提出了他们的综合判断:
“我们认为,‘林氏匠作’的历史真实性高度可信。但关于与林教授家族的关联,目前证据不足。不过这不妨碍这个发现的意义——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联通、更流动的前现代世界。”
林凡完全接受这个结论:“我同意。家族联系可能是美丽的巧合,但交流本身是坚实的历史。这就够了。”
研讨会结束时,汉斯博士忽然说:“林教授,我们三人商量,想加入你们的研究团队,不是作为批评者,而是作为合作者。这个课题太重要了,值得继续深挖。”
玛丽补充:“我们欧洲也有类似的谜题——中世纪大教堂的建造,是否有东方工匠的影响?也许我们可以做一个对比研究,看看技术智慧是如何在欧亚大陆间流动的。”
林凡起身,伸出手:“欢迎加入。深流需要更多的支流,才能汇成大河。”
三双手紧紧相握。
那一刻,林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争议没有撕裂什么,反而连接了更多。质疑没有削弱什么,反而深化了理解。
这或许就是深流的本质:不是避开礁石,而是穿越礁石,在碰撞中看清方向,在阻力中获得力量。
送走国际学者后,林凡回到创新中心。
办公室里,苏晓从斯里兰卡发来了最新报告。经过两周的社区工作,加勒古堡的“社区工匠培训班”正式开班。第一期学员二十四人,来自四个族群,平均年龄二十八岁。
“今天上课,僧伽罗老工匠教砌石,伯格老先生教木工,泰米尔师傅教涂料,穆斯林青年分享建筑测量。”苏晓在报告里写道,“课后,学员们自发组织了一场小型展览——每个人带来一件代表自己文化记忆的物品。有僧伽罗面具,泰米尔铜器,穆斯林刺绣,伯格家族银器。大家互相讲解,互相赞叹。”
“范·德·桑特老先生说,这是他七十年来,第一次看到古堡里所有族群的年轻人坐在一起学同一件事。他说,也许修复房子,真的能修复人心。”
报告附带的照片上,不同肤色的年轻人围着工作台,手把手教,眼神专注。背景是加勒古堡的城墙,夕阳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林凡把照片打印出来,贴在办公室墙上。旁边是阿明在柬国、小刚在北京、现在加勒古堡年轻人的照片。
一条跨越国界、跨越族群、跨越代际的链条,正在逐渐清晰。
这时,父亲打来电话,声音激动:“小林,族谱有重大发现!你上次让我查元朝时期出海先人的记载,我请了专家帮忙,在族谱的夹层里找到一页残稿!”
“写的什么?”
“是一个叫‘林远航’的先人,生于1280年,卒年不详。记载说:‘远航公擅营造,尤精木石。大德年间随商船赴南洋,授艺诸邦,十年方归。携异域工法,融于本技,乡人称奇。’后面还有一句话,但残缺了,只能辨认出‘留图’‘星’几个字。”
林凡心跳加速。林远航,生于1280年,大德年间(1297-1307)赴南洋,时间与“林氏匠作”(1305年抵达柬国)高度吻合。而且“授艺诸邦”,不是一国,是多国。
“爸,那页残稿能送来做鉴定吗?”
“已经在路上了!我让族里年轻人开车送北京,明天就到!”
挂断电话,林凡站在窗前,久久不能平静。
深流之下,还有更深的流。
连接之中,还有更远的连接。
七百年前,一位叫林远航的先人出海,可能到达柬国,可能到达斯里兰卡,可能到达更多地方。
七百年后,他的后人重走这条路,重新发现这些连接。
这不是巧合。
这是河流必然的走向——从高处流向低处,从过去流向未来,从源头流向大海。
而所有的支流,终将汇合。
所有的光,终将连成一片。
窗外,北京华灯初上。
林凡知道,新的一章,正在翻开。
深流,还在继续流淌。
流向更广阔的海洋。
流向更明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