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交锋（1/2）

一、复核前夜

晚上十一点，故宫古建部会议室依然灯火通明。

林凡、周启明、苏晓、李建国，四个人围坐在长桌旁，桌上摊满了文件：技术报告、施工日志、材料检测数据、现场照片……还有一份明天专家团复核的议程表。

“安德森那边确定的专家名单，最后是六个人。”周启明推了推眼镜，念着名单，“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古建筑保护专业的沃尔夫教授；法国国家遗产学院，材料科学方向的莱克莱尔博士；英国剑桥大学，东方建筑史专家威廉姆斯；意大利罗马修复中心，彩画保护专家罗西；日本京都工艺纤维大学，木材科学教授森田；还有美国盖蒂保护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约翰逊。”

“都是重量级人物。”林凡平静地说。

“重量级，也意味着难对付。”周启明把名单递给林凡，“这六个人里，沃尔夫和莱克莱尔是安德森的旧识，威廉姆斯和约翰逊跟欧洲基金会都有合作项目。森田和罗西相对中立，但……”

“但什么？”

“森田是标准制定委员会的成员，对数据规范性要求极其严格。”周启明顿了顿，“罗西则是彩画保护的世界级权威，养心殿的彩画修复方案，他肯定会重点审查。”

苏晓有些担忧：“我们的彩画修复还没正式开始，目前只是做了前期勘察和取样。如果专家团非要看修复效果……”

“那就让他们看勘察报告。”林凡说，“彩画修复急不得，国际同行都懂这个道理。如果安德森想用这点刁难，反而显得外行。”

李建国抽了口烟——在会议室里，只有他敢这么干，周启明特许的，说老工匠需要提神。

“林工，现场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他声音粗哑，“明天工棚全面开放，所有工具设备原位摆放，工人们正常施工。柱子周围的脚手架不拆，专家可以随便爬上去看。”

“安全措施呢？”林凡问。

“双保险。”李建国弹了弹烟灰，“每个专家配一个安全员，全程陪同。脚手架每两个小时检查一次，所有电源线路重新排查过。媒体区设在工棚外，用玻璃隔断，能看见里面但进不来。”

林凡点头：“媒体来了多少家？”

“三十七家。”苏晓翻着记录本，“国内主流媒体全到了，还有路透社、法新社、美联社的驻华记者。另外，有三家电视台要直播，央视文化频道、凤凰卫视、还有一家欧洲的艺术媒体。”

“阵仗不小。”周启明苦笑，“陈院长说了，这是故宫近二十年来，第一次因为一个修复项目，引来这么多国际关注。”

“是压力，也是机会。”林凡看着窗外夜色中的故宫，“如果这次复核顺利通过，养心殿项目就会成为标杆，我们的技术路线会得到国际认可。反之……”

他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

反之，可能前功尽弃。

“林工，”苏晓犹豫了一下，“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您。”

“说。”

“今天下午，森田教授提前到了北京，没去酒店，直接来了故宫。”苏晓说，“他一个人在养心殿工地转了一个多小时，拍了照片，取了几个微小样本——用随身带的取样器，很小，不会破坏结构。我跟着他，但他没跟我说话。”

林凡和周启明对视一眼。

“森田这人我了解。”周启明说，“做事极其严谨，喜欢自己先看，不听别人介绍。他提前来，说明是真的重视。”

“他取样做什么？”李建国问。

“应该是自己做初步检测。”林凡分析，“森田的实验室在木材老化研究领域是世界顶尖的。他可能是想验证我们的数据。”

“那对我们有利啊。”李建国眼睛一亮，“如果他自己检测的结果和我们一样，不就证明了我们的数据可靠？”

“不一定。”林凡摇头，“如果他检测方法和我们不一样，结果有微小差异，安德森就会抓住这点做文章。”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窗外传来故宫闭馆的钟声，浑厚悠远。

“兵来将挡吧。”周启明站起来，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林工，明天的开场陈述，你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林凡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讲稿，“十分钟，主要讲三个点：第一，养心殿病害的特殊性和修复的紧迫性；第二，我们技术方案的科学依据和创新之处；第三，已经取得的阶段性成果。”

“要留足时间给专家提问。”周启明提醒，“尤其是沃尔夫和莱克莱尔，他们的问题会最刁钻。”

“我知道。”林凡收起讲稿，“周主任，明天的会议主持，就拜托您了。”

“放心。”周启明拍拍他的肩，“故宫是你的主场，也是我的。咱们一起，把这关过了。”

四人又核对了一遍所有细节，直到凌晨一点才散会。

林凡最后一个离开。他没有回宾馆，而是独自走向养心殿工地。

夜深了，工棚里只亮着几盏安全灯。修复完成的柱子立在中央，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脚手架像骨骼般包围着它，明天，这里将迎来六双世界上最挑剔的眼睛。

林凡走近，手放在柱子上。

木质温凉，纹理清晰。六百年的风雨，一个月的修复，都在这一触之间。

“明天，靠你了。”他轻声说。

柱子不语，但林凡觉得，它懂。

二、复核第一天

上午九点，养心殿工棚外的媒体区已经挤满了人。

长枪短炮架了一排，记者们交头接耳，气氛像等待审判开庭。玻璃隔断内，工棚被临时布置成会议室模样：u形桌，六个专家席，项目组席，还有观察员席。

周启明站在入口处，看着手表。

九点零五分，专家组到了。

沃尔夫教授走在最前面，德国人典型的严肃面孔，灰白头发一丝不苟，手里提着黑色公文包。莱克莱尔博士紧随其后，四十多岁的法国女人，干练的短发，深色西装。接着是威廉姆斯，身材高大的英国人，一脸学术气；罗西，意大利小老头，头发蓬乱但眼睛很亮；约翰逊，美国人，笑容标准像外交官。

最后是森田教授，矮个子，戴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一个银色金属箱——应该是便携检测设备。

安德森走在专家组旁边，看到周启明，主动伸出手：“周主任，辛苦安排。”

“欢迎各位专家。”周启明和他握手，然后转向专家组，“我是故宫古建部主任周启明，本次复核的联络人。这位是项目技术负责人，林凡先生。”

林凡上前，逐一和专家握手。

握到森田时，老人用日语说了句什么，旁边的翻译马上转述：“森田教授说，昨天他提前来看过，柱子修得很精细。”

“谢谢。”林凡用日语回答，“请多指教。”

森田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头。

众人落座。媒体区的摄像机开始工作。

周启明主持开场：“各位专家，媒体朋友，欢迎大家参加养心殿研究性修复试点项目技术复核会。本次复核为期三天，将全面审查项目技术方案的合理性、施工过程的规范性，以及阶段性成果的有效性。现在，请项目技术负责人林凡先生做开场陈述。”

林凡站起来，走到发言台前。

灯光有些刺眼，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媒体区的闪光灯噼啪作响，像密集的雨点。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

陈述很简短，但重点清晰。十分钟，他讲了养心殿病害的严重性——柱根糟朽、梁体裂缝、彩画脱落；讲了为什么传统方法不够用——落架大修风险高，铁箍加固应力集中；讲了新方案的原理——柔性加固顺应材料，微创修复保留原物；最后，展示了修复前后的对比数据和现场照片。

讲完，他看向专家组：“我的陈述完了，请各位专家提问。”

第一个举手的是沃尔夫教授。

德国人的问题直接而尖锐：“林先生，你在陈述中提到，柱根糟朽深度平均十七点六厘米。这个数据是怎么测出来的？取样点分布是否符合统计学要求？”

林凡示意苏晓调出数据图。

“我们使用直径五毫米的微型钻头，在柱子四个立面、八个高度层，共三十二个点位取样。”大屏幕上出现取样点分布图，“每个样品检测三次取平均值。所有原始数据都在这里，包括每个样品的检测时间、环境温湿度、设备校准记录。”

沃尔夫戴上老花镜，仔细看屏幕。过了一会儿，他问：“取样深度？”

“二十厘米，确保覆盖糟朽层并进入健康木材至少二点四厘米。”

“为什么是二点四厘米？”莱克莱尔博士插话。

“这是经过计算的安全距离。”林凡解释，“糟朽区与健康区的过渡带，通常有一到二厘米的不稳定层。我们多取零点四厘米，确保数据反映的是真正的健康木材性能。”

莱克莱尔点头，在笔记本上记录。

威廉姆斯接着提问：“林先生，你提到碳纤维布加固。这种材料在欧洲主要用于现代建筑，用于古建筑修复的案例很少。你如何保证，碳纤维与木材的长期相容性？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会不会出现剥离或腐蚀？”

这个问题很关键，也是安德森最可能攻击的点。

林凡切换页面，出现加速老化试验的数据曲线。

“我们做了三组加速老化试验。”他指着图表，“第一组，模拟五十年湿热环境；第二组，模拟五十年干冷环境；第三组，模拟温湿度剧烈波动环境。试验结果显示，碳纤维与木材的界面强度衰减率，五十年模拟期内在百分之八到十二之间，完全在安全范围内。”

“试验条件能代表真实环境吗？”约翰逊问。

“不能完全代表，但这是目前国际通行的评估方法。”林凡坦然道，“实际环境中，材料老化还受到紫外线、微生物、空气污染等多重因素影响。我们正在建设一个户外暴露试验场，计划进行为期十年的真实环境监测。但养心殿等不了十年，所以现阶段，加速老化试验是最科学的参考。”

有理有据，不回避局限。

专家们交换眼神，继续提问。

问题一个接一个，从材料配比到施工工艺，从数据采集到效果评估。林凡一一回答，苏晓在旁边随时调取后台数据支持。遇到特别专业的问题，周启明也会从宏观角度补充。

两个小时后，开场质询告一段落。

安德森始终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写几笔。

周启明看看时间：“各位专家，接下来是现场勘查环节。请大家移步工棚内，实地查看修复情况。”

三、现场较量

工棚里，柱子周围的脚手架已经搭好安全通道。

专家组穿上安全背心，戴上安全帽，在林凡的带领下走进施工区。

媒体区的镜头紧贴玻璃隔断，长焦镜头拉近，捕捉每一个细节。

森田教授第一个爬上脚手架，他的银色金属箱打开，里面是一套微型检测设备：手持式超声波测厚仪、便携式红外热像仪、还有一个小型显微镜。

“森田教授，”林凡跟上去，“需要我介绍修复过程吗？”

“暂时不用。”森田用生硬的英语说，“我先自己看。”

他在柱子修复区域选了三个点，用超声波测厚仪测量树脂层厚度，用红外热像仪扫描温度分布，最后用显微镜观察树脂与木材的结合界面。

整个过程一言不发，专注得像在做手术。

下面，其他专家也在仔细观察。

沃尔夫用手敲击柱子不同部位，听声音；莱克莱尔用放大镜看表面纹理；威廉姆斯测量裂缝修复处的平整度；罗西最关心彩画，他凑近柱子未修复区域的彩画残留，看了很久。

“林先生，”罗西忽然开口，“这部分彩画，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林凡走过去，罗西指的是柱子中段的一片残损彩画——金色底漆上，残留着半个飞天图案，色彩已经黯淡，边缘卷曲剥落。

“我们的方案是原状保护。”林凡说，“清理表面浮尘后，用极低浓度的丙烯酸树脂进行渗透加固，防止进一步剥落。但不补色，不重绘。”

“为什么不补？”罗西问，“意大利的教堂修复，经常会有专业画师根据历史资料补全缺失部分。”

“东西方理念不同。”林凡恭敬但坚定，“中国古建筑的彩画，每次重绘都是一次历史层积。我们选择保留现状，就是保留这六百年的所有历史信息。补全了，这一层历史就消失了。”

罗西沉思片刻：“但如果彩画继续脱落呢？”

“所以我们的加固方案很关键。”林凡说，“要在不改变外观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稳定现状。这是技术难点，也是我们正在攻关的方向。”

罗西点点头，没再追问，但林凡看到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应该是认可。

另一边，森田的检测有了初步结果。

他爬下脚手架，走到安德森身边，低声说了几句日语。安德森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

这一幕被林凡看在眼里。

现场勘查进行了整整一上午。专家们看得仔细，问得也多，但态度总体专业，没有刻意刁难。

中午休会时，周启明私下问林凡：“感觉怎么样？”

“比预想的顺利。”林凡说，“专家们确实专业，问题都在点上。森田那边……”

“森田刚才跟安德森说什么了？”

“不知道，但安德森的表情不太对。”林凡想了想，“下午的数据审查环节，可能要小心。”

四、数据的战争

下午两点，会议转入数据审查环节。

这是真正的硬仗。

六位专家每人面前都有一台笔记本电脑，连接故宫内部服务器，可以实时调取项目所有原始数据——不仅仅是最终报告里的摘要数据，而是每一个采样点的原始记录，每一张现场照片的元数据，甚至每一段监控视频的时间戳。

“我们从木材含水率数据开始。”沃尔夫教授说，“林先生，请调出2023年10月15日，东立面第三取样点的连续监测记录。”

苏晓快速操作，大屏幕上出现一条波动曲线——那是微型传感器记录的，连续七十二小时的木材含水率变化。

“采样频率？”莱克莱尔问。

“每小时一次。”林凡回答。

“为什么不是半小时？国际标准建议，在环境温湿度剧烈变化时，应提高采样频率。”

“因为传感器电池续航限制。”林凡坦诚道，“如果要半小时采样，电池只能坚持二十四小时，需要频繁更换，反而可能干扰数据。我们权衡后，选择每小时采样，但延长监测时间到七十二小时，以获得更完整的日变化规律。”

“有数据支持这个选择吗？”

“有。”苏晓调出另一份文件，“这是我们对同一木材样本，分别采用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采样频率的对比试验。结果显示，在模拟故宫室内环境下，一小时采样足以捕捉含水率的主要变化趋势，与半小时采样的相关性达到百分之九十八点七。”

数据说话。

莱克莱尔仔细看对比图表，最终点头：“可以接受。”

第一个关卡过了。

但紧接着，约翰逊提出了更棘手的问题：“林先生，我看到女王宫修复报告中，有些砂岩强度数据明显高于常规值。你们怎么解释？”

来了。安德森果然把女王宫的数据也纳入了审查范围。

林凡平静回答：“吴哥砂岩是特殊地质条件下的产物，矿物组成和胶结方式与欧洲砂岩不同。我们的数据经过柬国地质研究所和日本京都大学实验室的双重验证，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提供原始检测报告。”

“我确实需要。”约翰逊说，“另外，女王宫西塔楼北墙的修复，你们使用了某种有机硅加固剂。这种材料在欧洲因为长期耐久性问题，已经被多个项目弃用。你们为什么还用？”

问题很毒辣。如果回答不好，会连累女王宫修复的声誉。

林凡沉默了几秒，然后说：“约翰逊先生，您说的有机硅加固剂，是2015年以前欧洲常用的型号。我们使用的，是2018年日本研发的新一代产品，改进了分子结构和固化方式。这里有实验室的对比数据——”

他示意苏晓调出文件，“新一代产品在湿热环境下的耐久性，是旧型号的三倍以上。我们在女王宫使用的，就是这种新产品。”

“但新产品缺乏长期应用案例。”约翰逊紧追不舍。

“是的，缺乏。”林凡承认，“所以我们在使用前，做了为期一年的现场暴露试验。这是试验报告，包括每个月的数据记录。试验结果显示，一年后材料性能衰减在预期范围内。”

约翰逊翻阅电子报告，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