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开工(1/2)

一、清晨,养心殿

天还没亮透。

林凡站在养心殿院子里,看着东方的天空一点点泛出鱼肚白。雪停了,但气温比昨天更低,呼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他裹紧羽绒服,手里的热豆浆已经凉了一半。

今天是试点开工第一天。

院子中央已经搭起了一个临时工棚,里面堆放着分门别类的材料:碳纤维布卷成筒,环氧树脂桶整齐码放,各种工具挂在墙上。工棚门口贴着施工进度表和责任分工,苏晓昨天熬到半夜才做完。

六点半,工人们陆续进场。

李建国第一个到,五十多岁的老匠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外面套着反光背心。他挨个检查工具,用手掂量斧头,用指甲试刨刀刃口,动作熟练得像抚摸老朋友的皮肤。

“李师傅早。”林凡走过去。

“林工早。”李建国抬起头,眼里有血丝但精神头足,“昨晚又过了一遍图纸,东梢间那根檐柱,糟朽层比预想的深,可能要到十八厘米。”

“试验方案能覆盖吗?”

“能是能,但注胶压力要调整。压力小了渗透不进去,压力大了怕撑裂。”李建国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我重新算了,建议分三次注胶,每次间隔两小时。”

林凡接过本子看。李建国的字迹工整,计算严谨,连木材在不同温度下的膨胀系数都考虑进去了。

“就按您说的办。”林凡把本子还回去,“今天先做表面清理和探测,不急着注胶。”

“明白。”李建国点头,“稳着来。”

工人们到齐了,十二个人,都是李建国从故宫多年合作的老施工队里挑出来的。平均年龄四十五岁,最年轻的三十八,最年长的五十八。他们不说话,只是默默整理工具,检查安全绳,气氛肃穆得像准备上战场。

七点,苏晓到了。

她今天没穿工作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连体工装,头发扎成紧紧的丸子头,戴着安全帽,看起来像换了个人。

“林工,监测设备调试好了。”她指着工棚里的一排屏幕,“十六个传感器,温度、湿度、应变、振动,数据实时传输到云端,我手机能随时查看。”

屏幕上,养心殿的3d模型正在旋转,关键部位标注着红点。数据流在侧边栏滚动,全是绿色的正常值。

“冗余系统呢?”林凡问。

“有。”苏晓调出另一个界面,“一套有线传输,一套无线,万一都断了,本地存储能保存七天数据。”

正说着,周启明的车开进了院子。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中式外套,围着围巾,手里提着个旧式的牛皮公文包。下车后,他没直接走过来,而是先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查看材料堆放,检查防火设施,甚至蹲下身摸了摸地面有没有结冰。

最后才走到工棚前。

“都准备好了?”他问。

“准备好了。”林凡说。

周启明看了看表:“七点二十。按老规矩,开工前要拜祖师爷。”

这是林凡没想到的。

李建国却已经准备好了——一张小供桌,上面摆着鲁班像(打印的),一碟糕点,三炷香。工人们自动站成一排,神色恭敬。

“林工,”李建国低声解释,“故宫修了六百年,每回动大工都有这仪式。不是迷信,是提醒咱们:手里干的活,肩上扛的是祖宗的东西。”

林凡点头,站到队伍里。

周启明点香,双手举过头顶,对着养心殿拜了三拜,然后把香插进临时带来的香炉里。

“祖师爷在上,晚辈周启明,今日动工修葺养心殿。”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不敢说有通天手艺,但必竭尽所能,用心用力。求祖师爷保佑,工程顺利,人员平安,古建延年。”

说完,深深一躬。

工人们跟着鞠躬。

林凡也弯下腰。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不是宗教意义上的,而是一种跨越时间的责任传递。从明清的匠人,到民国的修理工,到建国后的老师傅,再到今天的他们。每一代人,都用各自的方式,试图让这些建筑多活一些年岁。

香燃着,青烟袅袅升起,在寒冷的空气中慢慢散开。

“开工。”周启明说。

二、第一道工序

第一项工作是搭设保护棚。

养心殿东梢间外,工人们开始架设钢管脚手架。不是普通建筑工地那种粗糙的搭法,而是小心翼翼,每个扣件都要拧三遍,每根横杆都要用水平仪测过。

林凡和苏晓在室内,对着那根需要修复的檐柱做最后的探测。

柱子直径约四十厘米,表面漆皮斑驳,露出底层的木材。在离地一米五的高度,有一片明显的糟朽区——颜色深暗,质地松软,用指甲一掐就能掉渣。

“探测点定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林凡用粉笔在柱子上标记了六个点,“先用手动探针测深度,再用内窥镜看内部结构。”

李建国亲自操作。他取出一根特制的探针——不锈钢细杆,头部有刻度,尾部连着电子读数器。轻轻刺入糟朽区,慢慢推进。

“深度十七点三厘米。”他报数。

苏晓记录。

第二个点:“十八点一。”

第三个点:“十六点八。”

……

六个点测完,平均深度十七点六厘米。比图纸标注的深了两厘米多。

“内窥镜。”林凡说。

更精密的设备上场。一根直径五毫米的柔性光纤探头,从预先钻好的小孔伸入柱体内部。图像传到平板电脑上——木材的微观结构清晰可见。

糟朽的部分,木质纤维断裂、空洞、有菌丝残留。但令人欣慰的是,糟朽层和健康木材之间有明显的分界,没有扩散性病变。

“可以修。”李建国盯着屏幕,“把糟朽层剔除,填充加固,柱子还能用。”

“剔多少?”苏晓问。

“全剔干净不现实,会把柱子掏空。”林凡思考着,“剔到分界线,保留三到五厘米的健康过渡层。然后用低黏度树脂渗透加固过渡层,增强整体性。”

方案确定。

但真正动手前,还有一步:取样存档。

苏晓拿出一个精致的小钻头,在柱子不显眼的位置取了黄豆大小的木屑,装进密封玻璃瓶,贴上标签:时间、位置、取样人。

“这能存多久?”林凡问。

“理论上永久。”苏晓说,“低温干燥保存,未来的技术可以从中提取树种、树龄、生长环境甚至历史气候信息。我们现在修房子,要给五百年后的人留研究材料。”

五百年。

林凡看着那个小瓶子。现在取样的他们,和五百年后研究这些样品的人,会因为这一小撮木屑,产生某种跨越时空的连接。

这种想象,让他感到震撼。

九点,保护棚搭好了。

钢管骨架,外面覆着阻燃帆布,形成一个封闭的工作空间。内部安装了临时照明和取暖设备——温度必须保持在5度以上,否则环氧树脂不固化。

“林工,可以开始剔除了。”李建国说。

两个最有经验的老师傅上前。他们用的不是电锯电钻,而是传统的手工工具:窄凿、扁铲、手锯。动作极慢,极轻,像外科医生在做手术。

“嗤——嗤——”

凿子与木材接触的声音,在安静的工棚里格外清晰。糟朽的木屑一片片剥落,露出下面颜色较浅的健康木材。每剔几下,就要停下来用手摸,用眼睛看,判断进度。

林凡站在旁边,不说话,只是看。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中国古建筑修复的现场。和在柬国修女王宫不同,这里的节奏更慢,更谨慎,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敬畏。

“林工,”周启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感觉怎么样?”

“很不一样。”林凡诚实地说,“在柬国,我们更多考虑的是‘怎么把房子修得不倒’。在这里,感觉还要考虑‘怎么修才不算破坏’。”

“因为这里每块木头都有故事。”周启明看着那根柱子,“这根檐柱,可能是乾隆年间换过的。当时换它的匠人,会不会也像我们现在这样,一边修一边想:这柱子要撑多少年?”

他顿了顿:“古建筑修复,本质上是和时间谈判。我们这代人能争取多少年,下一代人又要接着谈。”

柱子那边,老师傅举起了手:“李工,剔到分界线了。”

李建国过去检查,用手电照着,一寸寸看。然后点头:“可以了。准备清洗。”

高压气枪吹走浮尘,软毛刷清理缝隙,最后用酒精棉片擦拭表面。柱子露出了“伤口”——一个深约十八厘米,直径三十厘米的不规则凹槽。

健康木材呈淡黄色,纹理清晰,质地坚实。

“拍照存档。”苏晓举着相机,从各个角度拍摄。

“现在注胶?”一个年轻工人问。

“不。”林凡说,“等。”

“等什么?”

“等木材适应环境。”林凡解释,“刚才的清理改变了表面的温湿度,木材会有微小的形变。等它稳定下来再注胶,粘合效果更好。”

这是他在柬国学到的经验——木材是有生命的,会呼吸,会变化。修复不是机械操作,而是与材料的对话。

大家退出工棚,让柱子“休息”。

外面,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养心殿的黄琉璃瓦上,积雪开始融化,水滴从屋檐滴落,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三、午间插曲

午饭在故宫员工食堂吃。

林凡打好饭,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吃两口,对面坐下一个人。

是李文斌教授。

“林工,上午顺利吗?”他问。

“顺利。正在做前期处理。”

李文斌点点头,夹起一块红烧肉,却没吃,而是压低声音说:“昨天,有人来找我打听你。”

林凡心里一紧:“谁?”

“一个叫陈杰的人,说是‘东方遗产’公司的顾问。”李文斌说,“他问了很多关于试点方案的问题,特别关心材料来源和施工工艺。”

东方遗产。

红姐提到的那个公司。

“您怎么回答的?”林凡问。

“我说技术细节不清楚,让他找项目组。”李文斌说,“但他挺执着,约我下午喝茶,说要‘深入交流’。我推了,但他可能会去找别人。”

“谢谢李老师提醒。”

“林工,”李文斌放下筷子,“我不是想多管闲事。但我在故宫三十多年,见过太多事。有些外面的公司,打着‘合作’‘交流’的旗号,实际上是想把项目引向对他们有利的方向。你要小心。”

“我明白。”

“还有,”李文斌的声音更低了,“院里最近有些议论,关于你的……背景。有人说你在柬国的事没那么简单,说你可能是靠不正当手段拿到项目的。”

林凡感到后背发凉:“谁在传?”

“不清楚,但传得挺广。”李文斌看着他,“林工,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舆论这东西,有时候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怀疑。你得想办法澄清。”

“怎么澄清?”

“用成果。”李文斌说,“把试点做成功,做得漂亮,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能力。到时候,谣言不攻自破。”

正说着,苏晓端着餐盘过来了。

“李老师,林工。”她坐下,脸色不太好看,“刚才材料实验室那边说,我们订的那批环氧树脂,送货时间要推迟。”

“推迟多久?”林凡问。

“三天。”苏晓说,“说是厂家生产线出了问题。但我觉得不对劲——那家厂是我们长期合作的,从没出过这种问题。”

林凡和李文斌对视一眼。

太巧了。

刚开工,关键材料就推迟。

“备用方案有吗?”林凡问。

“有,另一家厂的同类产品。”苏晓说,“但需要重新做相容性试验,最快也要两天。”

“那就做。”林凡果断决定,“不能等。李师傅那边可以先做其他准备工作,等材料到了再注胶。”

“好,我下午就去安排。”

吃完饭,林凡没有直接回养心殿,而是走到故宫一个僻静的角落,给张伟打电话。

“查一下‘东方遗产’公司。”他开门见山,“还有,查查我们用的那家环氧树脂厂,最近有没有异常。”

“出事了?”张伟问。

“材料推迟送货,可能不是巧合。”林凡说,“另外,有人开始在故宫散布关于我的谣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哥,要不要我派人过去?”

“暂时不用。”林凡说,“但你在柬国那边加快调查,特别是红姐说的欧洲基金会和东方遗产的关系。我要确凿证据。”

“明白。对了,索菲亚那边……”

“她回邮件了?”

“嗯。我按你的意思,婉转地表示可以提供有限帮助,但需要了解具体情况。”张伟说,“她回复说,签证问题主要是资金证明不足——她母亲出事後,账户被冻结,她拿不出续签要求的存款证明。”

“需要多少钱?”

“法国学生签证,要求每年至少有一万欧元的资金证明。她现在差大概六千欧。”

六万人民币左右。

对林凡来说不算大数目,但问题不是钱,而是该不该给。

“先别答应。”林凡说,“查查她的底细。如果她真的清白,再考虑帮忙。”

“好。”

挂了电话,林凡站在红墙下,看着墙头枯萎的藤蔓。

冬天还没过去,但有些植物已经冒出了嫩芽——灰色的枝干上,星星点点的绿意,倔强而脆弱。

就像他现在要做的事。

四、意外的访客

下午两点,林凡回到养心殿工棚。

李建国带着工人在做周边构件的加固——那些暂时不动,但要确保在修复期间不会出问题。锤子敲击木楔的声音,锯子切割木材的声音,在院子里有节奏地响着。

苏晓去材料实验室了。

周启明也不在,说是去开院务会。

林凡穿上工作服,准备帮忙。刚拿起一把凿子,院门口进来一个人。

不是故宫的工作人员。

那人五十岁上下,穿着藏青色西装,外面套着羊绒大衣,戴金丝眼镜,手里提着精致的皮质公文包。气质儒雅,但眼神锐利。

“请问,林凡先生在吗?”他问,普通话标准,略带上海口音。

林凡放下工具:“我就是。”

“您好。”男人走过来,伸出手,“陈杰,‘东方遗产’咨询公司的高级顾问。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林凡和他握手。手掌干燥,有力。

“陈先生有事?”

“听说养心殿试点今天开工,特来观摩学习。”陈杰微笑,“我们在上海也做一些历史建筑保护项目,但对故宫这样的顶级工程,一直心向往之。”

话说得客气,但林凡听出了弦外之音。

“现在还在前期准备阶段,没什么可看的。”林凡说。

“不妨碍。”陈杰环顾院子,“我能看看吗?就看看,不打扰。”

话说到这份上,不好直接拒绝。

“请便。但施工区域不能进。”

“当然当然。”

陈杰在院子里慢慢踱步,看得很仔细——看材料堆放,看工具摆放,甚至弯腰看地面上的木屑。他拿出手机想拍照,被林凡制止了。

“抱歉,施工禁止拍照。”

“理解理解。”陈杰收起手机,笑容不变,“林工,听说您用了很多创新技术。碳纤维,环氧树脂,这些都是国际前沿啊。”

“只是工具,关键看怎么用。”林凡谨慎回应。

“说得对。”陈杰点头,“工具是工具,人才是核心。林工在柬国的成就,我们早有耳闻。能把女王宫那样的世界遗产修好,实力非凡。”

他开始套近乎。

林凡不说话,等他下文。

“其实,”陈杰话锋一转,“我们公司一直想拓展古建筑修复业务,但苦于没有顶尖的技术团队。不知道林工有没有兴趣……合作?”

“合作什么?”

“很多方面。”陈杰说,“比如材料供应——我们代理几家欧洲顶级品牌的古建修复材料,性能比国产的好不少。比如技术咨询——我们有欧洲专家团队,可以远程支持。甚至项目合作——如果养心殿试点成功,我们可以一起承接其他国家级项目。”

条件听起来很诱人。

但林凡想起了红姐的话:他们要让你失败,而且要失败得很难看。

“谢谢陈先生好意。”林凡说,“但试点方案已经确定,所有材料和技术路线都经过专家论证,不好随意更改。”

“理解理解。”陈杰不以为意,“那以后有机会再合作。对了——”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林凡:“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林工如果遇到什么困难,比如材料短缺,技术难题,随时可以找我。我们在行业里还是有些资源的。”

林凡接过名片。烫金字体,手感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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