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论证会(1/2)

一、会前24小时

凌晨三点,林凡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惊醒的。梦里,他站在一个巨大的会议厅中央,四周坐满了看不清脸的人。每个人都在说话,声音重叠在一起,变成嗡嗡的噪音。他想开口解释什么,但发不出声音。低头一看,手里握着的不是方案文件,而是那块红姐寄来的砂岩碎片。

他坐起身,打开床头灯。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的嘶嘶声。窗外,北京还在沉睡,街道空旷,路灯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手机屏幕亮着——苏晓十分钟前发来一封邮件:“林工,材料试验的补充数据已出,结论支持我们的方案。附件是详细报告,请查收。”

林凡打开电脑,下载附件。

三十七页的pdf文件,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显微照片。苏晓和材料实验室熬了三个通宵,完成了七种环氧树脂与故宫旧木材的相容性试验,五种碳纤维布在不同温湿度下的性能测试,还有局部剔补工艺的模拟验证。

数据很漂亮。

尤其是在低温高湿环境下的性能保持率,比预想中更好。

林凡深吸一口气,回复邮件:“收到,辛苦了。上午九点,最后碰头会。”

发完邮件,他睡不着了。

索性起床,洗漱,换衣服。

凌晨四点的北京,寒冷而寂静。林凡泡了杯速溶咖啡,在桌前坐下,重新翻看已经修改了十七遍的汇报ppt。

九十八页。

从养心殿的历史价值,到病害的详细诊断;从传统修复方法的局限,到新技术的原理与优势;从柬国王女宫的实证案例,到本地化应用的适配性分析;从试点方案的具体步骤,到风险评估与应急预案。

每一页,都经过反复推敲。

每一句话,都有数据支撑。

但他知道,今天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技术问题。

上午八点,林凡准时出现在故宫材料实验室。

苏晓已经在等他,眼睛里有红血丝,但精神亢奋。

“林工,你看这个。”她指着电脑屏幕上的显微图像,“这是我们用内窥镜观察到的柱根糟朽层剖面。传统方法如果要彻底处理,至少要剔掉十五厘米深的木材。但如果我们用低黏度环氧树脂渗透加固,可以保留至少十二厘米的原构件。”

“强度够吗?”

“够。”苏晓调出另一组数据,“渗透加固后,表层五厘米形成增强层,抗压强度恢复85%。深层虽然强度低,但作为填充体足够了。关键是——保住了木材的历史信息层。”

历史信息层。

这是古建筑修复中最珍贵的部分——那些年轮、刀痕、烟熏、甚至虫蛀的痕迹,都是建筑生命的记忆。传统的大修大换,往往会把这些记忆一并抹去。

林凡点点头:“这个点,要重点讲。”

“还有。”苏晓又打开一个文件夹,“我查了故宫过去的修缮档案。1954年养心殿大修时,其实用过类似的理念——用桐油灰掺麻刀填补裂缝,本质上也是‘加固而非替换’。我们可以把这个作为历史依据,证明我们的方法不是颠覆传统,而是继承发展。”

聪明。

林凡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博士,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这一周,苏晓几乎住在实验室。她不仅完成了技术验证,还在故纸堆里找到了理论支撑。这是真正的学者——用扎实的工作,为创新铺路。

“谢谢你,苏晓。”林凡真诚地说。

苏晓脸微微一红:“林工别这么说。我是真的觉得,你的方法是对的。老办法修了六百年,让故宫活到了今天。但要让故宫再活六百年,我们需要新办法。”

九点,项目组核心成员陆续到齐。

小小的会议室里挤了八个人:林凡、周启明、李文斌、苏晓、李建国,还有材料实验室的王工、结构计算组的刘工、预算审核处的赵姐。

周启明最后一个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打印纸。

“各位,这是昨天收到的专家预审意见。”他把纸分发给每个人,“一共二十七条,来自十二位专家。我归纳了一下,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会议室安静下来。

林凡看着手里的纸。每条意见后面,都跟着一个名字——有些是他听说过的大牛,有些是陌生的。

“第一类,技术性质疑。”周启明说,“包括:碳纤维的长期耐久性数据不足;环氧树脂可能对旧木材造成化学损伤;微创修复无法彻底根治病害。”

“第二类,理论性质疑。”他继续,“包括:新方法是否符合‘修旧如旧’原则;是否破坏了古建筑的原真性;是否违背了《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

“第三类,”周启明顿了顿,“个人性质疑。包括:林凡的从业资格问题;柬国经验是否适用于中国;以及……红姐案引发的信任问题。”

最后这句话,像一块冰掉进会议室。

所有人都看向林凡。

林凡面色平静:“这些问题,我在汇报中都有准备回应。”

“怎么回应?”周启明问。

“技术问题,用数据回应。”林凡说,“苏晓的试验报告,就是答案。理论问题,用历史回应——故宫历史上就有类似实践,我们是在继承中创新。个人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用事实回应。我有柬国官方的正式文件,证明我在红姐案中的清白。如果还有质疑,我愿意接受任何背景调查。”

周启明看了他几秒,点点头:“好。那我们来对一遍汇报流程。”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每个人轮流发言,模拟汇报和答辩。

李文斌负责开场和结语,强调项目的紧迫性与创新意义。

林凡负责核心方案讲解,技术细节和案例分析。

苏晓负责试验数据展示。

李建国负责施工组织与安全保障。

王工、刘工、赵姐分别负责材料、结构、预算的专项说明。

周启明负责最后的总结与建议。

每个人讲完,其他人就当“反对专家”,提出最尖锐的问题。

“林工,你说碳纤维能用五十年,依据是什么?”

“林工,环氧树脂加热后会不会释放有害气体?”

“林工,如果试点失败,对养心殿造成不可逆损伤,谁来负责?”

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

林凡一一回答,不急不躁,有理有据。

到中午十二点,模拟结束。

周启明合上笔记本:“差不多了。下午两点,论证会准时开始。地点在院办第一会议室,参会专家四十三人,媒体五家,文化部、文物局都有代表。”

他看向林凡:“林工,最后提醒一句——论证会上,如果有人情绪激动,言辞激烈,不要争辩。冷静陈述事实,用逻辑说话。”

“我明白。”林凡说。

“好,散会。大家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人群散去后,林凡一个人留在会议室。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故宫。

雪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养心殿的方向,脚手架已经搭起一部分,在灰暗的天空下像一副巨大的骨架。

手机震动。

是张伟。

“林哥,查到了。”张伟的声音很低,“包裹是通过一个叫‘吴哥快递’的小公司寄出的,老板是红姐以前的手下,现在做正经生意。他说是一个女人去寄的,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脸,但给了三倍运费。”

“能查到监控吗?”

“能,但没什么用。那女人很小心,避开主要摄像头。只能确定身高一米六左右,体型偏瘦。”张伟顿了顿,“还有,红姐的案子有新进展——那个将领愿意做污点证人,交换条件是保红姐轻判。柬国检方正在考虑。”

林凡心里一沉:“轻判?能多轻?”

“可能从无期减到十五年,甚至十年。”张伟的声音带着愤怒,“那将领手里有更多人的把柄,他要用这些换自己和红姐的命。”

“柬国法律允许这样?”

“特殊案件,特殊处理。”张伟叹气,“林哥,红姐可能真的会出来,而且不会太久。”

林凡握紧手机。

十年。

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十年不算长。出来后,她才五十多岁,还有大把时间报复。

“张伟,”林凡说,“加强玛雅的保护。不,不要等——安排她来中国。越快越好。”

“手续呢?玛雅的签证……”

“我来办。”林凡说,“故宫可以出邀请函,以家属探亲的名义。你尽快准备,一周内,我要见到她到北京。”

“好!我马上去办!”

挂了电话,林凡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红姐的阴影,越来越近。

而他,必须在她到来之前,在这里站稳脚跟。

二、第一会议室

下午一点五十,林凡走进第一会议室。

会议室比他想象中更大——能容纳上百人的阶梯式布局,深红色的地毯,暗红色的实木长桌,墙上挂着故宫各时期的修缮照片。前方是投影幕布和发言席,后方是媒体席,架着四五台摄像机。

已经来了不少人。

林凡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陈院长坐在前排正中,正在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交谈。周启明在调试投影仪。李文斌在分发材料。苏晓和李建国坐在第三排,低声讨论着什么。

更多的是陌生面孔。

专家们陆续入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林凡能感觉到,许多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奇的,审视的,质疑的,甚至是不屑的。

他在第二排靠边的位置坐下,打开笔记本,最后一次默诵要点。

两点整,陈院长走上发言席。

“各位专家,各位同仁,下午好。”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参加养心殿研究性修复项目技术方案论证会。今天的会议,将审议由林凡先生团队提出的‘基于柔性加固与微创修复的试点方案’。”

简单的开场白后,他介绍与会专家——一个个名字和头衔,代表了中国古建筑保护领域的半壁江山:清华的教授,北大的博导,文物局的老专家,还有几位从外地赶来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

林凡默默数着,四十三人。

其中至少有十位,在预审意见中表达了明确反对。

“下面,请项目组汇报。”陈院长看向林凡,“林工,请。”

林凡站起身,走向发言席。

脚步很稳。

心跳很快,但他控制着呼吸。

站定,调整麦克风,打开ppt。

第一页出现:养心殿——六百年时光的守护与新生。

“各位专家下午好。我是林凡。”他的声音平静,清晰,“在开始技术汇报前,我想先讲一个小故事。”

会场安静下来。

“去年冬天,在柬国女王宫,我修复一根有裂缝的柚木梁。当地一位老工匠问我:‘林,你修的到底是木头,还是时间?’我当时没回答上来。”

林凡顿了顿: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修的是木头,但守护的是时间——是这根木头承载的九百年记忆,是那些在它下面祈祷过的人们的信仰,是它未来还要继续站立的岁月。”

他切换ppt,养心殿五架梁的特写照片出现:

“今天,我站在这里,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养心殿这根五架梁,裂缝两厘米,内部糟朽。我们修它,修的不仅是木头,是乾隆皇帝曾经仰望过的房梁,是晚清君臣决定国运的地方,是六百年中国历史的见证者。”

“所以,我们的方案,必须对得起这份重量。”

他开始正式汇报。

从病害诊断,到技术原理;从材料试验,到工艺细节;从风险分析,到应急预案。讲得很细,但逻辑清晰。每一个结论,都有数据支撑;每一个选择,都有历史依据。

当讲到碳纤维加固时,台下有人举手。

是一位戴金丝眼镜的老教授。

“林先生,打断一下。”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江浙口音,“你一直在强调碳纤维的轻质高强,但古建筑修复,强度不是唯一指标。传统铁箍虽然重,但它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清代的工匠用铁箍,民国用铁箍,我们上一辈也用铁箍。你现在换成碳纤维,是不是割断了这种传承?”

问题很尖锐。

林凡早有准备:“感谢您的提问。首先,我们并非完全否定铁箍。在次要构件、非关键部位,铁箍仍然是可选方案。但对于五架梁这样的核心承重构件,铁箍有两个问题。”

他调出一张应力分布图:

“第一,应力集中。铁箍硬度远高于木材,在温湿度变化时,二者变形不同步,会在接触点产生巨大应力,加速木材破坏。第二,封闭环境。铁箍完全包裹梁体,内部湿气无法散发,会加剧糟朽。”

“而碳纤维,”他切换到另一张图,“柔性好,能与木材协同变形。我们采用的粘贴方式也留出了呼吸间隙。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1954年养心殿大修档案记载,当时对一根严重开裂的檩条,采用了‘铁箍内衬牛皮,外覆桐油灰’的方法。这其实就是柔性连接的雏形。我们今天的碳纤维加固,是对这个思路的现代化发展,不是割断传承,是延续创新。”

老教授沉默了,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汇报继续。

当讲到环氧树脂渗透加固时,又有人提问。

这次是位中年女性专家,文物局的。

“林先生,环氧树脂是化工产品,会不会对木材中的dna信息造成破坏?我们现在的检测技术,可以从古木材中提取年代信息、树种信息、甚至气候信息。如果树脂渗透进去,这些未来可能的研究机会,是不是就丧失了?”

这个问题很专业,也很有远见。

林凡点头:“您提的非常重要。为此,我们做了专门试验。”

他调出苏晓的显微照片:

“我们选择的低黏度环氧树脂,固化后主要存在于木材的细胞腔和较大孔隙中,不进入细胞壁。木材的基本结构——纤维素、半纤维素、木质素——都保持完整。也就是说,dna信息的载体没有受损。”

“而且,”他补充道,“我们会在修复前,对关键部位取样存档。现在取样的技术已经很成熟,取几毫克就能保存所有信息。”

女性专家点点头,没再追问。

汇报进行到一小时,最敏感的问题来了。

提问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传统木作技艺的代表人物。

“林工,”他的称呼带着长辈的意味,“你说的这些新材料新工艺,听起来不错。但我想问一个根本问题:手艺在哪里?”

会场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我们修古建筑,修的不只是‘物’,更是‘技’。”老者缓缓说,“榫卯怎么开,刨子怎么用,斧子怎么劈——这些手艺,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你现在用碳纤维布一贴,用树脂一灌,手艺体现在哪里?那些年轻工匠,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学传统技艺了?”

这个问题,触及了本质。

林凡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老师傅,您说得对。手艺,是古建筑修复的灵魂。”

他切换ppt,一张照片出现——林凡在柬国,手把手教当地年轻人用传统工具修椽子。

“我在柬国五年,教了三十七个徒弟。每一个,都是从磨斧子、练刨子开始。我告诉他们:新技术可以学,但老手艺不能丢。因为只有亲手摸过木头,才知道它的脾气;只有亲手开过榫卯,才知道结构的精妙。”

照片切换,变成养心殿施工现场——李建国带着几个年轻工匠,在练习传统榫卯的制作。

“我们的试点方案里,专门设计了‘传统工艺展示区’。”林凡说,“在修复核心结构的同时,我们会用传统方法修复一个次要构件,完整展示从选材到成型的全过程。这个展示,会对公众开放。”

他又调出一张图:

“而且,新材料新工艺的使用,本身也需要手艺——树脂的调配比例,碳纤维的粘贴角度,注胶的压力控制,都需要经验积累。这不是取代传统手艺,是扩展手艺的外延。”

老者看着屏幕,许久,缓缓点头:“你这个想法,好。既用新办法解决问题,又把老手艺传下去。我支持。”

简单的三个字——“我支持”。

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会场里响起轻微的骚动。

林凡看到,好几个原本持反对态度的专家,表情松动了。

汇报继续。

最后一部分,是试点方案的具体实施计划。

林凡讲得很细:时间表,人员分工,质量控制节点,应急预案。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周到。

当他讲到“如果试点失败,我承担全部责任”时,陈院长忽然开口:

“林工,责任不是你一个人的。院里立项,我签字,责任共担。”

这句话,让会场再次安静。

院长公开表态,意义重大。

汇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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