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院长约谈(1/2)
一、下午三点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林凡准时走到武英殿门口。
雪已经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故宫闭馆后的寂静笼罩着这片宫城,只有远处保安巡逻的脚步声,和乌鸦偶尔的啼叫。武英殿前的积雪清扫出了一条小路,但殿宇屋顶、石栏、铜鹤上依然覆盖着厚厚的白色。
赵秘书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三十多岁,穿着深色西装,外面套着羽绒服,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林先生,请跟我来。”赵秘书微微点头,引着林凡走进武英殿。
院长办公室在偏殿的二楼。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声响,在空寂的殿宇中格外清晰。走廊里挂着几幅故宫的老照片:民国时期的修缮现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次大修、某位国家领导人视察……像一部无声的历史纪录片。
走到最里面的房间门口,赵秘书轻轻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陈院长的声音。
门开了。
办公室比林凡想象中简朴。大约二十平米,一张老式办公桌,两把木椅,两个书柜,墙上挂着一幅故宫全景的水墨画。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在冬日里依然青翠。
陈院长坐在办公桌后,正在看一份文件。看到林凡进来,他摘下老花镜,站起身。
“林先生,请坐。”
“院长。”林凡微微鞠躬,在办公桌前的木椅上坐下。
赵秘书轻轻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陈院长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端起桌上的紫砂壶,给林凡倒了杯茶。茶汤澄澈,香气清雅。
“正山小种,朋友从福建带来的。”陈院长说,“尝尝。”
林凡双手接过:“谢谢院长。”
他抿了一口。茶很热,带着淡淡的松烟香和桂圆甜,在寒冷的下午喝起来格外熨帖。
“北京的气候,还适应吗?”陈院长问,像拉家常。
“还好,就是干,鼻子不太舒服。”
“北方都这样。多喝茶,润润。”陈院长自己也端起茶杯,“第一周工作,感觉如何?”
林凡谨慎地回答:“收获很大。养心殿的病害情况比资料显示的更复杂,但团队很专业,合作顺畅。”
“周主任那边呢?配合得怎么样?”
“周主任经验丰富,给了我很多指导。”林凡顿了顿,“技术上我们有一些不同看法,但目标一致,都是为了把养心殿修好。”
陈院长点点头,靠在椅背上,看着林凡:
“林先生,今天我找你来,不是谈技术细节。技术上的事,我相信你和周主任能处理好。我想和你谈的是……更大的问题。”
林凡放下茶杯,坐直身体:“院长请讲。”
“养心殿修复项目,从立项到现在,已经筹备了三年。”陈院长缓缓说,“这三年里,开了无数次论证会,请了上百位专家,做了几十套方案。为什么一直没动工?不是因为技术不成熟,也不是因为没钱。”
他顿了顿:
“是因为争议太大。”
窗外的天色暗了一些,办公室里没有开灯,陈院长的脸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
“争议主要在三个方面。”他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保守派和革新派的矛盾。保守派坚持要完全按照‘官式做法’,用传统材料传统工艺,一点都不能变。革新派认为要大胆使用新材料新技术,提高效率保证安全。”
“第二,”第二根手指,“学术派和实践派的矛盾。学术派看重历史原真性,要求‘修旧如旧’,连修复痕迹都要符合历史逻辑。实践派更关注结构安全和使用功能,认为首先要保证建筑不倒、不漏、能用。”
“第三,”第三根手指,“本土派和国际派的矛盾。本土派认为中国的古建筑只能由中国方法修复,外来经验不适合国情。国际派认为要吸收世界先进经验,不能闭门造车。”
陈院长看着林凡:
“而你,林先生,你一个人就把这三个矛盾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了。”
林凡感到后背发凉。
“你是革新派,提出了碳纤维、环氧树脂这些新材料;你是实践派,更关注结构安全而非纯粹的原真性;你是国际派,带着圣栲寺的经验回来。”陈院长说,“所以有人喜欢你,也有人不喜欢你。喜欢你的,觉得你是破局的关键。不喜欢你的,觉得你是来搅局的。”
房间里安静下来。
只有暖气片发出的“嘶嘶”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林凡沉默了很久,然后问:“院长的态度呢?”
陈院长笑了:“我的态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应对。”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林凡面前:
“看看这个。”
林凡接过。是一份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发件人是一个林凡不认识的名字,收件人是文化部某司的领导。邮件内容很长,核心意思是:质疑故宫聘请林凡的合理性,认为一个在柬国修寺庙的木匠,不具备修复中国皇家建筑的能力;建议暂停林凡的工作,重新评估。
邮件的措辞很客气,但句句诛心。
“这是昨天收到的抄送件。”陈院长说,“类似的意见,这周我收到了三份。来自不同的专家,不同的机构。”
林凡感到喉咙发干:“院长,我……”
“别紧张。”陈院长摆摆手,“这种意见,每年都会有。故宫每做一个重大决定,都会有人反对。这是常态。”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
“我让你看这个,不是要吓唬你,是要让你明白你面对的是什么。林先生,你在柬国能做到的事,在中国不一定能做到。不是因为手艺不行,是因为……环境不同。”
“我明白。”林凡低声说。
“你不完全明白。”陈院长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雪后的故宫,“在柬国,你是一个团队的领导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在这里,你是庞大体系中的一个节点,要遵守规则,要平衡各方,要顾全大局。”
他转过身,看着林凡:
“但我把你请来,不是要你被这个体系同化。恰恰相反,我是希望你能给这个体系带来一些……改变。”
林凡愣住了。
“养心殿修了三年没动工,为什么?”陈院长走回座位,“就是因为各方势力僵持不下,谁都说服不了谁,谁都怕承担责任。再这么拖下去,养心殿等不起。那根五架梁,还能撑几年?三年?五年?”
他的声音严肃起来:
“所以我力排众议,把你请来。不是因为你在柬国的经验多高明,而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特质——敢于打破常规,敢于承担责任,敢于用手艺说话。”
林凡感到心跳加速。
“院长,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给你空间,给你支持,但你要用成果说话。”陈院长直视他的眼睛,“下周的专家论证会,会有很多人质疑你,反对你。你要做的就是一件事:把你准备怎么做,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用数据,用案例,用逻辑。”
“如果他们还是不接受呢?”
“那就做给他们看。”陈院长说,“我听说,你今天在景山遇到雷师傅了?”
林凡一惊:“您怎么知道?”
“故宫就这么大,什么事都传得快。”陈院长笑了笑,“雷师傅是我师父的师兄,我入行的时候,他带过我三个月。他给你的建议,是对的。试点,小范围试验,成功了再推广。这是最稳妥,也最有说服力的方法。”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
“这是试点申请的空白表。你填好,技术方案写清楚,风险评估写明白,预算列详细。我签字,走绿色通道,一周内批下来。”
林凡接过表格,手指微微颤抖。
“但是林先生,”陈院长的语气郑重起来,“试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失败了,不仅是你个人信誉受损,整个养心殿项目可能都会被重新评估。到时候,那些反对你的人,就有足够的理由把你踢出局,甚至叫停项目。”
他顿了顿:
“你明白这个风险吗?”
林凡看着手中的表格,又看看陈院长严肃的脸。
他明白。
完全明白。
这是一场赌局。赢了,他能在故宫站稳脚跟,养心殿项目能顺利推进。输了,他可能失去一切——在中国的机会,在柬国积累的声誉,甚至可能影响到玛雅和孩子的未来。
但他有选择吗?
如果因为怕输就退缩,那他就不是林凡了。
“我明白。”林凡抬起头,眼神坚定,“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陈院长看了他几秒,然后缓缓点头:
“好。那你回去准备吧。下周三的论证会,是你的第一场仗。打赢了,试点才能推进。打输了,后面的一切都免谈。”
“我会准备好的。”
“还有一件事。”陈院长说,“试点期间,媒体可能会关注。院里会控制舆论,但你要有心理准备。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被放大,被解读,甚至被曲解。”
“我记住了。”
谈话结束了。
林凡站起身,准备离开。
“林先生,”陈院长忽然又叫住他,“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支持你吗?”
林凡转身:“为什么?”
“因为我看过你在柬国最后的新闻发布会。”陈院长说,“你说:‘手艺不会说谎,木头不会说谎,时间更不会说谎。’这句话打动了我。在这个行业干了一辈子,我见过太多会说谎的人——说谎的专家,说谎的商人,说谎的官员。但手艺不会,木头不会,时间不会。”
他走到林凡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住这句话。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记住:你是在和时间对话,是在和木头对话。其他的,都是噪音。”
“谢谢院长。”
走出院长办公室时,天已经黑了。
赵秘书在楼梯口等着,递给他一个手电筒:“林先生,路上小心。”
“谢谢。”
林凡打着手电,走下木楼梯。脚步声在空寂的殿宇中回荡,像历史的回音。
走到武英殿门口,他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雪地里。
是周启明。
二、雪夜对话
周启明穿着深蓝色的羽绒服,围着灰色的围巾,手里夹着一支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
“周主任。”林凡走过去。
“谈完了?”周启明弹了弹烟灰。
“嗯。”
“怎么样?”
林凡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谈话内容告诉周启明,毕竟院长说了,这是单独谈话。
但周启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院长是不是跟你说,试点可以做,但要先过论证会这一关?”
林凡惊讶:“您怎么知道?”
“猜的。”周启明吸了口烟,“院长做事,一向是这个风格:给机会,但也要考验。通过了,全力支持;通不过,自生自灭。”
两人并肩往东华门方向走。
雪后的故宫格外寂静,只有脚踩在雪上的“咯吱”声。手电的光柱在青石板上晃动,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
“周主任,”林凡开口,“关于试点,您有什么建议?”
周启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后殿东梢间那根檐柱,确实是个好选择。病害程度中等,位置相对独立,修复难度适中。如果是我,也会选那里。”
“您同意做试点?”
“我同意的是科学验证。”周启明纠正道,“你的方法有没有效,不是靠嘴说,是靠做出来看。试点就是验证的过程。如果有效,我支持推广;如果无效,我反对使用。就这么简单。”
很客观,很周启明。
“那下周三的论证会……”
“我会去。”周启明说,“但我不会替你说话。技术问题,你自己回答;学术争议,你自己辩论。我只在原则性问题上把关。”
林凡明白了。周启明不会成为他的盟友,但也不会成为他的敌人。他只忠于技术和事实。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谢谢周主任。”
“不用谢。”周启明停下脚步,看着林凡,“林工,有句话我要提醒你。”
“您说。”
“故宫的专家论证会,和你在柬国面对的那些专家组,不是一个概念。”周启明的语气很严肃,“那些人是带着任务来的——有些是要挑刺,有些是要显示权威,有些是代表背后的利益。你要做的不是说服所有人,而是争取大多数,或者至少,让反对的声音无法形成合力。”
“怎么争取?”
“三点。”周启明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数据要扎实,经得起推敲。第二,态度要谦逊,别让人觉得你狂妄。第三,要会讲故事——不是编故事,是把技术方案背后的逻辑,用他们能听懂的方式讲出来。”
他顿了顿:
“比如,你为什么要用碳纤维?不是因为国外都用,而是因为传统铁箍有什么问题,碳纤维怎么解决这些问题。你为什么要做试点?不是因为不信任传统工艺,而是因为新方法需要验证,验证好了才能用。明白吗?”
林凡用力点头:“明白了。”
“还有,”周启明看着远处故宫的轮廓,“论证会上,可能会有人提到你在柬国的事,提到红姐的案子。你要有心理准备。”
林凡心里一紧:“那和养心殿修复有什么关系?”
“本来没关系。”周启明说,“但如果你想找茬,什么都可以成为借口。‘一个卷入国际犯罪案件的人,是否适合参与国家级文物保护项目’——这种问题,你觉得会不会有人问?”
林凡感到一股寒意,比冬夜的冷风更刺骨。
“那我该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周启明说,“你在柬国是受害者,是揭发者,不是参与者。你有证据,有官方认可,有授勋。这些都要准备好,如果真有人问,就拿出来。”
“好。”
“最后一点。”周启明踩灭烟头,“试点方案,尽快给我看。技术上我要把关,不能出纰漏。”
“我今晚就整理,明天一早给您。”
“嗯。”
走到东华门,周启明刷卡出去,林凡跟在后面。
护城河对岸的宾馆亮着温暖的灯光。周启明站在桥头,没有马上离开。
“林工,”他忽然说,“我年轻时也像你这样,满腔热情,想用新技术改变一切。但后来发现,改变很难,尤其是改变一个有几百年传统的体系。”
他转过头,看着林凡:
“但我还是支持你试试。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个人,而是因为养心殿等不起了。传统方法很好,但太慢,太保守。我们需要新的可能性。如果你能打开这个可能性,对整个行业都是好事。”
这是周启明说过的最有人情味的话。
林凡郑重地说:“我会尽力的。”
“好。”周启明挥挥手,“回去吧。养精蓄锐,下周是硬仗。”
他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林凡站在桥头,看着对岸的灯光,又看看身后黑暗中的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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