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试验(2/2)

这次是李文斌教授。

“林工,没打扰吧?”

“没有,李老师。”

“两件事。”李文斌语速很快,“第一,下周三有个专家论证会,文化部、文物局、还有几个大学的教授都会来,讨论养心殿的修复方向。你要准备一个二十分钟的汇报,讲你的技术方案。”

“好。”

“第二,”李文斌压低声音,“我听到一些风声,有人对你的方案有意见。不是技术上的,是……立场上的。说你太推崇国外技术,轻视中国传统工艺。这话可能传到某些领导耳朵里了。”

林凡心里一紧。

“李老师,我从来没有轻视传统工艺。我的方案里明确说了,要传统与现代结合……”

“我知道,我知道。”李文斌打断他,“但有些人就是要挑刺。特别是那些搞传统工艺研究的老专家,他们一辈子钻研‘官式做法’,现在突然来个年轻人,说要搞什么碳纤维、环氧树脂,他们接受不了。”

“那我该怎么办?”

“周三的会,是个机会。”李文斌说,“你要讲清楚,你的方法不是要取代传统,而是补充传统。是在传统工艺解决不了、或者解决不好的问题上,提供新的选择。态度要谦虚,但技术要过硬。”

“我明白了。”

“还有,汇报的时候,多引用历史档案,多提‘样式雷’,多讲你和传统工匠的交流学习。让他们觉得,你不是来颠覆的,是来传承和创新的。”

“好。”

“那就这样。汇报材料抓紧准备,周一给我看看,我帮你把把关。”

“谢谢李老师。”

挂了电话,林凡坐在窗前,很久没动。

窗外,北京冬夜的天空是深紫色的,看不到星星,只有远处高楼的光污染。故宫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他感到一种熟悉的压力——和在柬国面对红姐时不同,但同样沉重。

那时是明枪,现在是暗箭。

那时是生死搏杀,现在是人情世故。

但本质上,都是在战斗。

为了守护一些东西,必须战斗。

他打开电脑,开始准备汇报材料。

文档第一页,他写下标题:

《传承与创新:养心殿木结构修复的技术路径思考》

三、周末的偶遇

周六,北京下雪了。

不是之前那种细碎的小雪,是鹅毛大雪。清晨拉开窗帘时,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屋顶、街道、树木、故宫的红墙黄瓦,都盖上了厚厚的雪被。

林凡决定出门走走。

来北京一周,除了故宫和宾馆,他哪儿都没去过。今天雪大,游客少,正好去些地方看看。

他穿上昨天李文斌带他去买的羽绒服——黑色的,很厚实,帽子一圈毛领,穿上后像个熊。又买了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后出门。

雪还在下,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灰白色的天空飘落,无声无息。街道上的雪已经被清扫出一条小路,但很快又被新雪覆盖。行人不多,都裹得严严实实,低头匆匆走过。

林凡沿着北池子大街往南走。

这一带是老城区,胡同纵横,四合院林立。雪中的胡同别有韵味:灰色的砖墙,红色的门楼,门楣上的砖雕被雪半掩着,像褪色的老照片。偶尔有自行车“叮铃铃”骑过,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车辙。

他想起老家的小镇。

也是这样的冬天,也是这样的雪。父亲在院子里扫雪,他在屋里烤火,姐姐在灶台前做饭。那是前世的记忆,但此刻清晰得像昨天。

走到南池子大街,看到一个卖早点的摊子。大油锅冒着热气,炸油条的香味在冷空气中格外诱人。林凡买了一杯豆浆,两根油条,站在摊子边的棚子下吃。

豆浆很烫,油条很脆。热气扑在脸上,融化了睫毛上的雪花。

“小伙子,第一次来北京?”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围着围裙,手冻得通红。

“嗯,刚来一周。”

“听口音不像北方人。”

“南方的。”

“来旅游?”

“来工作。”

“哦哦,挺好。”大妈麻利地给另一个客人装包子,“这大雪天还出门,是有事?”

“没事,随便走走。”

“那去景山公园啊,”大妈热情推荐,“这会儿雪大,景山上能看到故宫全景,可漂亮了!”

景山公园?

林凡想起李文斌说过,他每天早上都去景山遛弯。

“远吗?”

“不远,前面路口往西,走十分钟就到。”

谢过大妈,林凡吃完早点,按她指的方向走。

果然,走了不到十分钟,就看到景山公园的大门。门票两块,他买票进去。

公园里人更少。雪已经把山路完全覆盖,只能隐约看到台阶的轮廓。他沿着主路往上爬,雪很深,一脚踩下去没过脚踝。

爬到半山腰时,已经气喘吁吁。回头往下看,故宫的全景展现在眼前——

一片金黄色的屋顶,在白雪的衬托下,像铺在大地上的华丽锦缎。中轴线上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左右对称的文华殿、武英殿,还有内廷的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层层叠叠,错落有致。

雪还在下,雪花飘舞在宫殿之间,像给这幅巨画蒙上了一层薄纱。

林凡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在柬国,他看过无数次圣栲寺的日出日落,看过雨水洗过的砂岩在阳光下发光,看过月光下的塔尖像指向星空的手指。

但眼前这一幕,是另一种震撼。

吴哥是神性的,是人与天对话的地方。故宫是权力的,是人与人对峙的地方。但此刻,在雪中,在寂静中,这座宫殿褪去了权力的锋利,只剩下纯粹的美——一种庄严、肃穆、近乎悲伤的美。

他继续往上爬。

山顶有座亭子,叫“万春亭”,是北京中轴线的最高点。亭子里已经有几个人,架着长焦相机在拍照。林凡避开他们,走到另一侧的栏杆边。

从这里,不仅能看故宫,还能看整个北京城。

北面是鼓楼、钟楼,南面是天安门广场,西面是北海白塔,东面是现代化的cbd高楼。古老与现代,在这个雪天,奇妙地融合在同一幅画面里。

“小伙子,一个人?”

旁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林凡转头,看到一个老人坐在亭子的长椅上。老人大概七八十岁,头发全白,但梳得整齐,穿着厚实的棉大衣,围着灰色的围巾。他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正慢慢喝着什么。

“嗯,一个人。”林凡说。

“第一次来景山?”

“第一次。”

“觉得怎么样?”

“很震撼。”林凡实话实说,“故宫在雪里,像活过来了。”

老人笑了:“你这说法有意思。很多人都说故宫在雪里像睡着了,你说像活过来了。”

“睡着了是静止的,活过来了是有呼吸的。”林凡说,“你看那些屋顶的线条,雪的厚度,光的折射……每一秒都在变化。”

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是做艺术的?”

“做古建筑修复的。”

“哦?”老人来了兴趣,“修复哪儿?”

“故宫,养心殿。”

老人的表情变了变:“养心殿……那个项目,我知道。你是新来的专家?”

林凡有些意外:“您怎么知道?”

“猜的。”老人喝了口热水,“养心殿要修三年,请了外援,这事儿圈子里都知道。你口音是南方的,年纪不大,但看故宫的眼神很特别——不是游客的眼神,是匠人的眼神。所以猜你是那个从柬国回来的专家。”

林凡重新打量老人。

虽然年纪大,但腰板挺直,眼神锐利,说话逻辑清晰。而且对古建圈这么了解,肯定不是普通人。

“老人家,您也是做这行的?”

“退休了。”老人摆摆手,“以前在故宫干过几十年,修过太和殿,修过坤宁宫,最后一批退休的老工匠。”

林凡肃然起敬。

能在故宫干几十年,参与过太和殿这种核心建筑的修复,绝对是国宝级的匠人。

“前辈。”他恭敬地叫了一声。

“别这么叫,我姓雷,叫我雷师傅就行。”

雷?

林凡心里一动:“‘样式雷’的雷?”

老人笑了:“你倒知道。不过我不是直系,是旁支。祖上确实在‘样式雷’门下学过艺,传了几代,到我这儿,手艺已经丢得差不多了。”

“雷师傅谦虚了。能在故宫干几十年,手艺肯定不得了。”

“手艺是一回事,时代是另一回事。”雷师傅看着远处的故宫,眼神有些悠远,“我年轻的时候,修古建筑,全凭老师傅口传心授,一把凿子一把刨子,慢慢磨。现在呢,都是电脑设计,机器加工,新材料新工艺……我们那套,过时了。”

林凡在他身边坐下:“不过时。传统工艺是根基,现代技术是工具。没有根基,工具用不好;没有工具,根基守不住。”

雷师傅转头看他:“这话说得对。但你那些碳纤维、环氧树脂,老家伙们可不这么想。”

“我知道。”林凡苦笑,“下周三有专家论证会,我正发愁怎么说服他们。”

“不用说服。”雷师傅说,“做出来,给他们看。”

“做?”

“养心殿后殿东梢间,有一根檐柱,柱根糟朽,但问题不大。”雷师傅缓缓说,“你如果能在那里做个试点,用你的方法修好,同时把传统工艺也用上,做个对比。效果出来了,比什么话都有说服力。”

林凡眼睛一亮。

是啊,试点。

小范围试验,成功了再推广。这是最稳妥,也最有说服力的方法。

“可是……”他想到审批流程,“试点也要层层报批,时间很长。”

雷师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纸,写了个电话号码:“打这个电话,找老陈。他是现在古建部的顾问,说话还有点分量。你就说是我推荐的,想做个试点。他会帮你。”

林凡接过纸条,郑重收好:“谢谢雷师傅。”

“别谢我。”雷师傅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雪,“我也是为了养心殿。那地方……我师父的师父参与修过,我师父修过,我修过,现在轮到你们了。一代传一代,别断了就行。”

他顿了顿,看着林凡:

“小伙子,我看得出来,你是个真心做手艺的人。这样的人,现在不多了。好好干,但也小心点。故宫这地方,手艺重要,但人心……更复杂。”

说完,他挥挥手,慢慢走下台阶。

雪还在下,很快,老人的背影就消失在雪幕中。

林凡站在亭子里,手里握着那张纸条,心里五味杂陈。

来北京一周,他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周启明这样的技术权威,李文斌这样的引路人,苏晓这样的年轻力量,还有眼前这位神秘的雷师傅。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座六百年宫殿。

而他,正在成为这个守护者群体中的一员。

下山时,雪小了些。

走到公园门口,林凡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北京的。

他接起来:“喂?”

“是林凡先生吗?”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很客气。

“我是。”

“我是陈思源院长的秘书,姓赵。院长让我联系您,今天下午三点,院长想和您单独聊聊,关于养心殿项目的一些事。您方便吗?”

林凡心里一紧。

院长单独约谈?

“方便。在哪里?”

“院长办公室。三点整,我在武英殿门口等您。”

“好,我一定准时到。”

挂了电话,林凡站在雪中,看着故宫的方向。

雪中的宫殿沉默着,像在等待什么。

下午三点,他要走进那座宫殿的核心,见这座六百年紫禁城现在的守护者。

而他,准备好了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面对什么,他都会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回应——

用手艺说话。

用事实说话。

用一颗守护者的心说话。

雪,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