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斧落(2/2)
他看向林凡,嘴唇颤抖了很久,才发出声音:
“林师傅……我……我还有话说。”
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
林凡点点头:“你说。”
阿明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深,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吸出来。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平台中央,面向所有摄像机,面向所有人。
“刚才的录音……是真的。”他的声音嘶哑,但很清晰,“红姐用我儿子、女儿、妻子的命威胁我,让我调换q-17梁。我做了……我不是人……我该死……”
他的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没有呜咽,只有平静的陈述:
“但林师傅……他早就知道了。三天前的晚上,他发现梁有问题,来找我。我本来以为他会杀了我……但他没有。他给了我一个选择:继续帮红姐,看着女王宫埋下隐患,然后我和家人‘意外身亡’;或者帮他,将功赎罪,一起揭穿阴谋。”
阿明停顿了一下,看向林凡,眼神里有深深的感激和悔恨:
“林师傅说,他会尽力保护我的家人。他说,做错事要认,要赎罪,但也要有机会重新做人……我相信他。所以昨晚,我按他的要求,在梁里装了摄像头,提供了所有证据。”
他转过身,对着镜头,突然跪了下来,重重磕头:
“我阿明,对不起林师傅,对不起女王宫,对不起所有信任我的人。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坐牢,枪毙,都行。但请你们……请你们相信林师傅!他是清白的!他是好人!他是在保护吴哥窟!”
最后一个头磕下去,额头撞在砂岩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血,从额头上渗出来,染红了石头。
阿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像一具尸体。
林凡闭上眼。
他感到心脏一阵尖锐的疼痛。不是为阿明的背叛,而是为阿明此刻的赎罪——那种近乎自毁的、用尊严和生命来忏悔的方式,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沉默。
长时间的沉默。
只有摄像机还在工作,记录着这个柬埔寨汉子跪地磕头、血流满面的画面。
最终,是乌泰师父打破了沉默。
老人缓缓站起身,走到阿明面前。他枯瘦的手放在阿明的头上,轻轻抚摸,像抚摸一个迷途知返的孩子。
“佛祖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人的声音苍老而温和,“阿明,你放下了。虽然放得太晚,但终究是放下了。剩下的,交给因果,交给法律,交给……宽恕。”
阿明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里有悔恨,有恐惧,有解脱,也有某种……终于卸下重负的释然。
四、远处的溃败
就在女王宫平台上真相大白的同时,二十公里外,金边那栋豪华公寓里,红姐正经历着她人生中最崩溃的时刻。
她站在客厅中央,面前的平板电脑上播放着女王宫现场的直播画面。
当林凡播放第一段录音——她和阿明的对话时,她的手指就紧紧抓住了沙发靠背,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质里。
当第二段录音——她和施耐德的对话出现时,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当阿明跪地磕头、当众忏悔时,她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平板电脑从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屏幕还亮着,里面传来皮埃尔气急败坏的辩解声,传来森田的谴责,传来罗西的愤怒……
但红姐已经听不见了。
她的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轰鸣,像有一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眼前开始发黑,呼吸变得困难,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
输了。
彻底输了。
不仅输了这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还输掉了所有的底牌——阿明反水,录音曝光,施耐德被牵扯进来,基金会那边绝对不会放过她。
更可怕的是,林凡掌握了所有证据。那些转账记录,那些通话录音,那些她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安排……
现在都成了绞索。
手机开始疯狂震动。
一个号码,两个号码,三个号码……全是加密来电,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有些是合作伙伴,有些是“上面”的人,有些是……债主。
红姐没有接。
她知道接了也没用。求饶?威胁?谈判?在铁证如山的直播面前,所有的应对都苍白可笑。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酒柜前,打开最上面那层,取出一瓶没有标签的威士忌——这是她留着“最后时刻”喝的酒。
拧开瓶盖,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
烈酒像火焰一样烧过喉咙,烧进胃里,烧得她剧烈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
但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
她必须走。
立刻,马上。
柬埔寨不能待了,东南亚都不能待了。林凡有了官方背书,有了国际专家的支持,接下来一定是全面清算。警察很快就会上门,那些她曾经贿赂过的官员会第一时间和她划清界限,甚至可能主动“协助调查”来洗白自己。
她走到卧室,拉开衣柜最底层的暗格。里面有一个防水袋,装着三本不同国家的护照、几叠现金、两张不记名银行卡、还有一个加密u盘——里面是她这么多年积攒的“保险”,一些足够让很多人身败名裂的秘密。
但这些东西,现在还能保住她吗?
红姐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必须试试。
她快速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运动服,戴上棒球帽和墨镜,把长发塞进帽子里。然后把所有重要物品塞进一个双肩包,其余的一切——名牌包、珠宝、奢侈品、这间公寓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不要了。
最后,她走到客厅,捡起地上的平板电脑。
直播画面里,林凡正在做最后的陈述:
“……女王宫是属于全人类的遗产,不是任何人牟利的工具。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我希望是一个警示:守护历史需要真诚,需要专业,更需要一颗干净的良心。手艺不会说谎,木头不会说谎,时间……更不会说谎。”
他说完,看向镜头。
那双眼睛,隔着屏幕,仿佛直接看向了红姐。
平静,坚定,像淬过火的钢。
红姐猛地关掉平板。
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对法律制裁的恐惧,不是对失去财富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更高维度的审判的恐惧。
林凡说的“时间不会说谎”,像一句咒语,钉进她的灵魂。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清空思绪。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是逃命的时候。
她背上包,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住了三年的豪华公寓——落地窗外是金边最璀璨的夜景,洞里萨河像一条黑色的丝绒,缀满宝石般的游船灯火。
这一切,都不再属于她了。
红姐转身,拉开房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
她快步走向电梯,按下下行键。电梯从一楼缓缓上升,数字跳动:1,2,3……她的心跳随着数字一起加速。
电梯门打开。
里面空着。
红姐走进去,按下地下停车场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关闭,将她与那个曾经属于她的世界隔绝。
电梯下行。
失重感让她胃部一阵翻涌。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很多画面:三年前监狱里那道差点割断她喉咙的伤疤,出狱时那个用三轮车载她的卖水果老太太,第一次见到林凡时他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
“叮。”
地下二层到了。
电梯门打开。
红姐深吸一口气,走出电梯。她的车停在最角落的位置——一辆普通的丰田轿车,特意选的,不显眼。
她走到车旁,掏出钥匙。
但钥匙刚插进锁孔,停车场另一头突然亮起了刺眼的车灯。
不止一辆。
两辆,三辆,四辆……黑色的suv从各个方向缓缓驶出,呈包围之势向她靠近。
红姐的手僵住了。
她知道那是什么车——没有牌照,车窗贴着深色膜,典型的……某些部门的车。
来得真快。
她苦笑。
拔出钥匙,转身,背靠着车门,看着那些车在距离她十米处停下。
车门打开。
穿着便衣但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警察的人走下来,大约七八个,无声地散开,形成包围圈。
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相貌普通,但眼神锐利如鹰。他走到红姐面前三米处停下,掏出证件。
“王红梅女士,”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我是国家反贪局的。关于你涉嫌贿赂公职人员、操纵招投标、危害文化遗产安全等多项指控,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红姐看着他,又看看周围那些面无表情的人。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
只是慢慢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但在双手举到肩膀高度时,她突然笑了——那笑容疯狂而绝望,像濒死野兽的最后嘶吼:
“告诉林凡——”
她对着虚空,对着想象中的镜头,对着那个已经彻底击败她的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还没结束!”
话音落下,两个便衣已经上前,一边一个架住了她的胳膊。
红姐没有挣扎,任由他们将自己押向其中一辆suv。在上车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向女王宫的方向,虽然隔着几十公里,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知道,在那里,那个中国木匠刚刚赢得了一场漂亮的胜利。
而她,输掉了一切。
车子发动,驶出地下停车场,汇入金边夜晚的车流。
红姐坐在后座中间,两边都是便衣。她低着头,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
没有人看到,她的嘴角,慢慢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冰冷的弧度。
还没结束。
是的,还没结束。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
这场战争,就还没结束。
五、石头的见证
女王宫平台上的混乱,直到日落时分才渐渐平息。
专家组被文化部官员请回酒店“进一步沟通”——实际上是需要紧急商讨如何应对这场国际丑闻。皮埃尔几乎是被人搀扶着离开的,这位曾经傲慢的法国教授,此刻看起来老了十岁。
媒体记者们满载而归。这不仅仅是文化遗产新闻,更是涉及国际阴谋、商业欺诈、专家腐败的重磅调查。可以预见,未来几天,全世界的媒体都会铺天盖地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
林凡团队留在最后。
张伟和索拉指挥工人清理现场——那些劈开的木屑,那些散落的工具,还有那根已经暴露了内部真相的q-17梁。梁不能用了,需要更换。但真正的、优质的柚木梁已经被找到,就在阿明交代的那个废弃仓库里,明天就可以运回来。
阿明被警方带走了。走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下来,甚至对林凡说了一句“谢谢”。谢谢林凡给了他赎罪的机会,谢谢林凡承诺会保护他的家人。
林凡确实会。他已经让张伟联系了在澳洲的朋友,也通过乌泰师父联系了柬埔寨王室的关系——红姐的威胁不是空话,他必须确保阿明的妻儿安全。
乌泰师父在日落时重新开始了诵经。
这一次,不是为了祈福,而是为了……超度。
超度那些在阴谋中死去的信任,超度那些被玷污的专业精神,超度阿明那颗曾经迷失、最终回归的良心。
老人苍老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与九百年女王宫的阴影融为一体。
林凡独自一人走到平台边缘,扶着脚手架,看向西沉的太阳。
夕阳把天空染成血红色,云层像燃烧的火焰,一层一层铺展开来。女王宫的五座尖塔在暮光中变成黑色的剪影,沉默地指向苍穹。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
这五天——从发现q-17有问题,到秘密调查,到策反阿明,到准备证据,到今天的当众反击——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
现在,终于结束了。
至少这一仗,结束了。
“林师傅。”
身后传来声音。
林凡回头,看到李文斌专家去而复返,独自一人站在平台入口处。
“李老师。”林凡点头致意。
李文斌走过来,和他并肩站着,一起看日落。两人沉默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天空从血红褪为深紫。
“我今天……很震撼。”李文斌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不仅仅是因为你准备的证据,更是因为……你这个人。”
林凡没说话,等待下文。
“在故宫干了二十年,我见过太多匠人。”李文斌缓缓说,“有手艺高超但目中无人的,有兢兢业业但缺乏灵气的,有把修复当生意做的,也有真心热爱但能力有限的。但你……不一样。”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林凡:
“你有顶尖的手艺,有敏锐的洞察力,有缜密的思维,有临危不乱的定力。更重要的是——你有一副干净的骨头。在今天这种局面下,换了别人,可能选择掩盖,选择妥协,选择自保。但你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正面迎战,用真相对抗阴谋。”
林凡苦笑:“我只是……没得选。如果放任那根梁留在那里,我这辈子都睡不着。”
“这就是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李文斌说,“很多人有得选的时候,选了容易的路。你是在没得选的时候,选了对的路。”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林凡:
“回国的时候,来找我。故宫养心殿的修复项目,需要你这样的人。”
林凡接过名片。很朴素的白卡纸,上面只有名字、电话、和一个故宫的邮箱地址。
“李老师,我……”
“别急着拒绝。”李文斌摆手,“我知道你在柬埔寨有事业,有家庭,有责任。但养心殿的项目……是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的机会。而且,不冲突。你可以两边兼顾,中国和柬埔寨,都需要你这样的匠人。”
他说完,拍拍林凡的肩膀,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
“林凡,记住今天。记住你保护了女王宫,保护了‘匠人’这两个字的尊严。这是你的勋章,比任何头衔都重。”
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林凡低头看着手里的名片,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放进贴身口袋。
他重新看向远方。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第一颗星在东方亮起。女王宫在黑暗中沉沉睡去,像一个经历了惊涛骇浪后终于安眠的老人。
而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修复工作会继续。
真的柚木梁会被安装,裂缝会被填补,女王宫会在时光中继续老去,继续见证。
林凡深吸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感到心脏终于开始缓慢地、真实地跳动。
他还活着。
女王宫还屹立着。
真相得到了伸张。
这就够了。
至于红姐说的“还没结束”……
林凡的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就来吧。
他转身,走下平台,走向工棚温暖的灯光。
走向等待他的兄弟,走向未完成的工作,走向明天。
而在他身后,女王宫的石头在夜色中沉默。
它们记得今天发生的一切。
记得斧头落下的声音,记得真相被劈开的瞬间,记得一个中国木匠的誓言,记得九百年的时光里,又一次,善战胜了恶。
石头记得。
时间也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