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无序纪初焰 志名再裂(2/2)

众人惊呼。

稳长老嘶声喊道:“他在夺灯火!”

青灯剧烈晃动,焰光几乎被扯裂。

香影使面色一冷,抬掌一挥——无声的波动从灯芯扩散,瞬间将副律的焰线绞断。

火光炸开,空气中溅出一片青灰。

副律退了半步,嘴角渗出血丝,但眼底依旧是那抹近乎挑衅的笑。

“灯火是你的,”他低声道,“可塔焰不是。”

掌簿心头一紧。

他猛地回身。

——虚塔的残焰,正在动。

那原本已坠的灰塔,此刻正缓缓上升,塔身的碎块在空中重新拼合,但方向却是——倒的。

它的顶朝下,底朝上。

那是反塔。

副律低声呢喃:“旧志有上,新志必有下。你不让共主归,我就立反志。”

青焰一暗。塔影坠下。

掌簿抬笔欲挡,却迟了半步。反塔的灰焰猛地坠地,与青灯的火光撞在一起。

巨响回荡,整座香堂的穹顶都在震。

五志之光全部紊乱。

东焰化红,南律翻青,西烬溢灰,北典溃散,中影竟倒映出第六种色——黑。

那黑色,不是光。

是“志影”的逆流。

香影使抬头,第一次失神。

她喃喃:“不可能……黑志?”

掌簿的心跳停了一瞬。

“黑志”——那是香堂律书中早被封禁的概念:无名之志。

一种被禁止存在的意志。

副律的笑声渐渐低沉,带着狂意。

“你立五志,我立第六。”

“你改名为无序纪,我就写一篇——逆纪。”

青焰再亮。

香堂彻底陷入混乱。

所有的志印同时颤动,香官们的焰印一个接一个崩裂。

有人吐血倒地,有人影被吸入火中,化为灰烬。

风声如潮,塔焰如哭。

掌簿咬牙,笔锋燃起,硬生生斩下一线灰火,挡在香影使与副律之间。

“够了!”

声音震碎了堂顶残瓦,火光如雨坠落。

副律冷冷抬眼:“你还想护谁?香堂没了主,也没了法。”

掌簿的眼神如铁:“没法,也有人。”

“人?”副律笑意带着讥讽,“那就看看——人在这灰火中,还能留下几个。”

他抬手。火光再次卷起。

香影使一掌压下青灯,火浪撞向塔心。

灰、青、黑三焰交织,像三条互噬的蛇。

这一刻,香堂再度爆鸣。

整座殿摇摇欲坠。

掌簿大吼:“退!”

稳长老与数名香官连忙后撤,脚步未稳,塔焰猛地倒塌——

火海席卷。

掌簿笔下闪光,一道光幕生出,将香影使与众人隔开。

他独自一人站在火中,笔锋直指那正上升的反塔。

火浪之中,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决:

“黑志若立,我以人心封页。”

笔光如刃,一笔落下。

灰页再度裂开,光与火交缠。

虚塔、反塔、青灯三焰交叠,终于在一声震鸣中崩碎成千片光屑。

风停。

火灭。

香堂,重归寂静。

掌簿跪在废墟中,笔断手血,呼吸微弱。

青灯倒地,火芯熄灭。

副律的影早已不见。

香影使缓步走近,低声道:“他去了塔下。”

掌簿抬眼,声音嘶哑:“他要立反志。”

香影使沉默。

他们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当“反志”写成的那一刻,香堂的律将彻底逆转。

五志,不再是并立,而将互噬。

而“第六志”,才刚刚被点燃。

青灯余烬之上,一缕黑焰悄然浮动。

“未书者……已醒。”

灰黑像一层沉在水底的幕,缓缓合上。殿中没有风,青灯的焰心却在极深处做了一下细小的收缩,仿佛整座堂宇和它一起吸了一口气,憋住。

掌簿用袖口把断笔包住,掌心的血从指缝里渗出来,落在石上,一点一点,像要勾出某个旧纹。他停手,仰头去看穹顶那道疤——夜色从裂缝里滴下来,和灰页的碎屑一起,像细雨又像沙。

“灯未灭,”他再说了一次,声音已经很轻,“就还算我们在。”

香影使没有回头。她在阶下停了半步,把青灯托高一寸,灯焰照到她掌心,淡得近乎无色。她的目光落在塔基那一块最暗的影上,那里像有一条极细的线,正从砖缝里往上爬——无声、稳、固执。

稳长老被人搀着起身,眼白上全是血丝。他想说点什么,嗓子里只挤出两声哑响。掌簿侧头看他,低声:“先收影,再收人。”他说“影”时,刻意把字压得很准。两名小吏会意,去影壁下逐个照看仍蜷着的影,影深者挪去第二点,影飘者按额敷药。守井的童子抱着锁,坐在门槛上,眼睛通红,却一直没哭。

殿外有极远的鼓点,像在宫城的更道上被薄云裹住,敲到这边已经只剩脉——一、二、三。掌簿的肩背随着第三下轻轻一顿。香影使像听见了,也在那一下将青灯向外斜送了半寸。灯光掠过地面,灰页边缘蓦地亮出一个缺口,缺口里露出半个未完的字——“未”。

不是谁写的,是灰在自己写。

副律的影不在,塔心却在轻轻吐字。掌簿顺着那半个“未”往下看,石缝里果然在出细光——像有人在地下把笔压得很慢、很重。他忽然笑了一下,笑意苦而干:“他还在。他写得比我们都慢。”

香影使似笑非笑:“慢不见得是好。”她把青灯往回收,灯心里忽然起了一寸青线,往上一挑,挑在灰页空处,悬着;下一瞬,青线被“什么”从侧面一口咬断,灯光一震,四周同时一凉。她手背微颤,袖中骨节轻响,还是稳住了灯。

“别再挑它,”掌簿淡声,“夜志喜欢咬。”

“我是在看它咬谁。”香影使把灯心低下,灯光像一只顺手摸过的猫,贴着她掌心蹭了一下,又听话地伏下去。她抬眼:“明午解签,临统先列十六名,灯下共誓。”

“灯下众誓?”稳长老像被什么词戳了一下,眼睛蓦地翻亮,“这不是旧制。旧制里灯下不发誓,灯下只看人。”

香影使笑:“旧制已经灰了。”她顿一顿,“明午,宫中立观座,我在灯前问三问:谁守灰、谁借夜、谁不统。三问之后,志印再封一次——谁敢挂清议木楔,过井。”

“过井,”掌簿重复,不高不低,“它喜欢吃夜。”

香影使不接,她将青灯举到与眼等高的位置,像在看一盏陌生又亲手养大的东西。灯心忽明忽暗,像是不满,又像是在等什么。她忽然侧过脸,朝掌簿极轻地说了一句:“你别死。”

这句话落下,青灯忽然跳高一指,像被“别”字逗了一下。掌簿愣了愣,只拱手,很直很慢:“承教。”

有人在门口咳了一声。是那名新派少年,眉心的那点灰痣在灯下不深不浅。他抱着一叠帛,帛上压着十六只薄签,签尾的花仍回潮。他抬眼看香影使,又看掌簿,嗓子紧:“签,放哪?”

“别放桌上,”掌簿说,“桌上会自己翻。”他指了指影壁与台阶之间那块最平的地,“放地上,头朝里。”少年照做了。他退开两步,眼睛还是粘在那点火上,像小兽盯着一颗果核。

井房那边忽然“嗒”了一声,像是锁孔里有人脚趾撞到了铜牙。童子“哎”了一小声,侧耳倾,没敢动。掌簿转过脸,隔着几步朝他点了一下头。童子把钥匙举起来晃了晃,什么也没说,像在对井说“我在”。

殿梁上掉下一片黑瓦,落在青灯光里,翻了个面,露出内侧的白。瓦沿上,有两道极浅极浅的刮痕,像两个勾连未成的点:“共……”。掌簿走过去,蹲下,用袖口把灰一抹,白处又暗了,两个点也没了。他不再抹,顺手把那片瓦竖在灯旁,像立了一块小小的无字碑。

“散。”香影使吐出这个字,不大,却把殿内残余的喧哗合成了一个方向。四个平安点的猫眼各自把光压低了一指,影从人群中一条条抽出来,像毛发从夏天的颈后拢到一边。人不再说话,嘴唇仍在动;谁也听不见谁,风把一切都送到井里去了。

掌簿把断笔横在臂弯里,像抱着一个细硬的孩子。他站在青灯与塔影的正中,目光从灯到塔,又从塔回到灯。那点火终于不抖了,像认定了某种呼吸。他轻声(几乎只是心里)说:“夜志,借你一夜。”

青灯没有答。塔影没有答。只有心匣上的那根蜡线,在无风中裂开了一小点,第三纹像一条薄鱼翻了个身,又伏住。掌簿视线在它上面停了一息,没按。

殿外的鼓停了,宫城方向传来极轻的丝竹,两三声,就断。天幕黑得像有人把墨倒在布上,墨边起了一圈很淡的白。稳长老被人架着往第二点去,走过掌簿身边,低低吐了一句:“明午别放他(指副律)到灯前。”掌簿“嗯”,不许是,也不许不是。

香影使收灯,灯心缩在一粒极小的尖上,像一颗针头。她回过头,眼神平平落在掌簿脸上:“明午,你写第一笔。”掌簿点头。她补了半句,“别写太快。”

她走了。青灯在她袖影下走出一条细细的光路,像在墙上画了一道温驯的伤。人群很慢很慢地以那道伤为界,分成左右,安静地散。

掌簿一个人站到最后。他把那片竖起的瓦轻轻扶直,把十六只薄签挪得更齐,把地上的血点用袖子沾暗。做完这些,他才俯下身,朝塔心看了一眼。

砖缝里,那条细光仍在往上爬,慢得像一寸一寸从死里拔回来的筋。他很轻地对着砖缝里说:“你也别写太快。”

然后他把断笔插在腰间,走到门口,对守井的童子伸出手。童子把钥匙递给他,像把什么极贵重的东西交给人。他把钥匙又递回去:“你在。就行。”

童子点头,鼻子一红,没出声。

风进来,吹熄了第三点的猫眼一半。掌簿抬手,没去点。他望着那半截黑,忽然有点明白——不是每一盏都该全亮。夜要有间隙,才装得下人。

他转身,最后看一眼塔与灯。塔影像肩胛骨,灯像一粒心。他不拜,它们也不受。他只是把背再立直一寸,像把一块刚刚合上的骨掰回原位。

外头第一线灰白起,像在极远处有人轻轻把布提了一下。掌簿提步出门。

身后,灰页碎片在青灯未完全熄灭的余光里合成一行更细的字,慢得几乎看不见:

【未书之名:□】

方框空着,像一只口,等人把自己的名字喂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