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风雪既息 暗线复燃(2/2)
“误入?”江枝连眼皮都没抬,“书楼门槛这么低?风把他们吹进去的,还是你推的?别急,我让风先记你的门牌。回去等着。”她话锋一拧,轻巧得像拨一根弦,那老臣脸色瞬间垮下去,连“是”都接不稳。
一行人正散,内侍明香提着一盏暖灯赶来,呼吸上还有雾:“大人,御街书坊里今日关了一半门,剩下几家把‘问心旧本’藏到楼底去了。还有,太庙僧舍换了当值,香谱换成‘清梵’,配的却是俗家的烈料。”
“记。”江枝接过灯,把火苗压低,“把关门的记‘白’,把藏书的记‘灰’,把换谱的记‘黑’。白的是怕,灰的是赌,黑的是杀心重。先敲灰,再熄黑。”
明香点头,转身又折回来,压低声音:“再有,外郡来了一封‘礼生请谕’的状子,言词很软,落款却是两姓旧族的并名。”
“并名?”江枝笑了,“并名就是并命。取来。”
晚鼓过去一杖,宫里雪更清,廊下灯色却黄得发冷。江枝回司,亲手把白、灰、黑三色签条抽出来一叠叠排开,像铺一副看似散漫其实有骨的棋。她不急着落字,先把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三下——这是刑司衙门里才听得懂的令:三处同发,点到即收。
她提笔,在“白簿”上写:“谨慎恐惧者,可敲可用,暂不动。”在“灰簿”上写:“试探侥幸者,轻敲重记,半月一题名。”到“黑簿”上,笔划一压,钝锋如刀:“夜敲,昼断,先案后名,先名后诏。”
窗外飘进来两粒雪,落在案侧,融出一点湿的水痕。明香端茶进来,忍不住问:“大人,今日当众收了太庙那一档,外头都说您狠。奴婢不怕狠,怕有人拿‘狠’做文章。”
“那就让他们写。”江枝慢慢喝了一口,“写得越多,字就越像他们的字。明香,抄一个《碑火录》,不抄罪名,专抄字迹。抄到第十页,让书坊自己来借。”
“借……给谁?”
“借给会抄的人。”她把茶盏放下,眼神淡淡,“他们以为在写我,其实在写自己。字是最诚实的舌头。”
半夜将阑,廊下过了一队脚步声,轻且齐。刑司副正拢着斗篷入内,递上一枚小小的铜镜,镜背刻了一枝青梧。江枝看一眼,唇角轻扬:“终于舍得露背。”
“东华门外,石缝里掏出来的。”副正压低声,“镜内有一层薄粉,试过,是催血的。”
“拿去给御药房验,写两行冷字,再送回去。”她语气平淡,“谁失了物,就让谁自己来认。”
“是。”副正退下,犹豫一下,“外城驿铺那封并名的‘礼生请谕’,我们扣下了外皮,里面是请陛下‘恤文’,其实夹着仓道的支路图。”
“合流的手,要断在手心。”江枝把图抽出来,指尖轻轻在两处岔口点了一下,“这两条支路,由内库派人装作路滑封了,发一个‘封雪告示’。再让盐引办事处把‘雪封段’的印半夜盖歪一点。”
“盖歪?”
“给他们一个以为‘可趁’的窗口。”她把图塞回信匣,“等他们踩上来。”
明香听得心里发冷,又忍不住笑:“大人,您这是把雪做成陷阱。”
“雪是天落的,陷的是人心。”她把袖子一理,起身,“走一趟长宁宫。”
长宁宫里一向安静,深井口有一圈苔,今夜雪覆得严,连苔也显不出来。宫门外守值的女史见她来,忙请进。路上没言语,直到偏殿帘子掀起,里面吐出一点茶烟和微火,暖得人眼眶都要湿。
坐在里头的是皇后,眉心一点朱砂压得极稳。她抬眼,笑意很淡:“御前今日闹了一日,江大人还有空来我这里喝茶?”
“喝茶。”江枝拱手,坦然坐下,“也顺路送个话。”
皇后没问,先倒茶,姿态端得不可挑剔:“外头都说你狠。本宫不管你狠不狠,本宫只看你算得准不准。”
“准。”江枝接过,“三日内士林‘白’的会主动来投,‘灰’的会假辞礼,‘黑’的会去太庙换香谱。到时候,娘娘只需看谁先来请安,谁后脚就去烧香。”
皇后一挑眉,笑了:“你这是递给我一把秤。”
“秤在娘娘手里。”江枝把指尖暖在盏沿,“但秤砣在我这儿。谁重谁轻,我来添。”
皇后沉默片刻,轻轻叹气:“你不怕吗?”
“怕。”江枝放下盏,“怕有一天,陛下看着这把秤,觉得太稳了。”
屋子里静了一瞬,帘外风声恰好掠过檐角,把雪粒打在窗纸上,一下一下。皇后把茶推近她:“那就趁着稳的时候,多加两笔。稳得久了,怕也就不值钱了。”
江枝笑了一下,把那笑压在茶面,再抬头时眼底又是冷的:“娘娘放心,我向来不存货。能用的今日就用。”
出长宁宫时夜已经深透,天空被雪洗得干净,月明胜霜。回程过东华门,碑影在人地之间竖着。几名小太监抱着扫帚在清最后一层薄雪,扫把梢从石面上一寸寸推过去,露出一道浅浅的灰圈——谁用灰在碑脚画的,不知道,圈里压着一朵被鞋跟碾扁的落梅。
明香要去擦,江枝伸手挡住:“留着。”
“留着做什么?”
“做标记。”她转身往暗处走,“灰会再来画,就知道他们回来过几次。到第三圈,就该有人把鞋脱了。”
明香没听懂,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大人,书坊那边有人打听《碑火录》借不借得出?”
“借。”江枝头也不回,“借给抄得快、传得快、嘴最碎的。再嘱那几个掌柜的——谁拿书做旗,先问他:你要旗还是要命。”
“若是要旗呢?”
“那就把旗给他。”她步子不快不慢,“旗杆我来收。”
天将破晓,钟鸣第一声还没完全穿过屋脊,城门鼓就跟上了。巡夜的禁军在巷口一换班,后班的甲叶没系紧,一跑起来叮当作响;前班的甲叶系得太紧,跑起来闷闷不响。两拨人错开时,刑司的暗探正从书坊的后门把一摞纸递出去,纸面干,墨未全干,拉出一点短短的墨尾。收纸的人走得急,袖口蹭了一点墨,像无意,又像故意。
午时三刻,外城驿铺的“封雪告示”换新——盖得歪的那颗印,歪得刚好能让人看见缝。到了申时,城外的盐车有两驾试着绕进支路,没走两里,被“路滑”堵住,车把式跳下车到处看,嘴里骂雪,可脚印全落在告示的“歪印”边上。
夜来更深,太庙香谱第三次换回“清梵”,“清梵”上却多了一味压血的安魂草,草香一重,烧出来的烟发黑,熏得人眼酸——这是江枝让御药房加的。加重香,才能逼他们加快频率;频率一快,手脚就乱。
第三更,刑司副正把一份新抄的名字送来,指着最上头的两行:“这两个,今夜能拿。”
“先拿下面的。”江枝把那两行按回去,“上头给他们留到明日清晨。让他们睡不好,才会说真话。”
“是。”副正退下又顿住,“大人,您什么时候睡?”
“等到灰不画圈了。”她把灯火掐低,“或者有人把鞋脱了。”
“鞋?”
“嗯。”她低低一笑,“踩灰走路的人,总有一天会怕把灰带进自己屋檐底下。到那天,他要么不走,要么光脚走——光脚走的人,走到哪儿都疼。”
副正听得背心一凉,拱手退了出去。明香悄悄拉上窗,屋里只剩一盏小灯,把江枝的影子压得很薄。她展开新的薄册,册名未题,只写了三个字:“问心续”。第一页上是一句短短的评语:“问心者,不问人;问人者,心已负。”
她又写了一行小字,像是给未来的某个清晨看的:“碑火再启之日,先收灰手,不收灰嘴。”末了落款一枝细细的画:青梧叶,不脆,折不断,风一过就回到原处。
天色发白时,东华门前的灰圈又多了一笔,圈在圈上,像有人耐不住地抖手。巡更的小太监打了个呵欠,没看出来圈比昨天粗了一线。江枝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画圈的那个人一夜没睡——灰粒子黏在石面上,不均匀。
“去把太庙第三间偏殿的灯灭了。”她道。
“此刻就灭?”
“嗯。让他们摸黑。”她回身,“摸黑的人犯错快。”
远处钟声第二遍落下,宫门未启,城门未开,雪线像一根线一样横在瓦脊上。有人在雪里跑,靴跟陷下去,拔起来,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印,正往书坊的巷子贯过去。再有人从另一头来,踩着那串印往回踏,刻意地把深浅错开,像要让旁人看不出到底是谁的脚。
江枝站在两串脚印的交会处,微微侧了一下身,让一抹风从肩头掠过去。她没有看脚印尽头的人,只看脚印之间的距离——那距离一长一短,透露出来的不是勇气,是犹豫。
“把两头都看着。”她说,“不要抓,先让他们在中间撞一撞。”
“撞坏了呢?”明香问。
“那就正好省力。”她转身进影子里,“省出来的力,拿去抄字。”
“抄什么?”
“抄他们今晚会说的话。”她脚步极轻,“从‘你听我解释’抄到‘我根本没见过他’。字会变的,气不会。”
雪还在落,落得很小,像把天上的灰一点点往下抖。碑脚的圈又被风掀起一小瓣,像谁的心口起了一块小皮。东华门前的石狮子鼻尖上,挂着一滴水,半冻不冻,随时会掉下来砸在人的额心。
江枝没有抬头。她只把袖子往上一挽,露出腕上那道细细的旧痕,像一根极深极细的线,穿过了这么多章回。她把手放回袖里,声音淡得像雪:“收尾。”
明香“喏”了一声,去点人、去递签、去把那些已经走到第三圈还不肯脱鞋的人挨个记了名。风从碑后绕出来,吹得灯火往里缩,缩成一小粒芯。书坊的掌柜在柜台底下抖着手摸书,摸出来的第一本正是《碑火录》,他把书翻到第十页,那里抄着十几种不同的字迹,像十几张同一张脸的不同表情。
城门鼓第三遍敲响的时候,御前还安静着。安静里,有一柄看不见的秤,缓缓往下一沉:白簿八人自投,灰簿十二人假辞,黑簿四人换谱失败。秤砣一落,风声忽然轻了一瞬,像天也松了口气。
江枝没有笑。她把三色簿合成一本,封面只留一行小字:**“雪落碑前,灰影未息。”**然后抬手,把一盏快要熄灭的灯挑亮了一分,转身朝殿门走去。
她知道,今夜只是续写。下一日,仍要在碑下开局。下一章,仍要在人心上落笔。她不怕他们再写她,怕的是他们不写自己。只要有人还想用灰画圈,她就有法子让那圈越画越小,直到只剩他们自己的脚,被困在圈里动不了。
风从东华门外吹进来,带着一点比雪更轻的味道,像纸,像墨,像刚湿的心。她把发鬓上的雪弹了一下,回头对明香道:“走吧,写封‘问心公启’给天下书坊——愿借《碑火录》者,先借‘心’。”
“心也能借?”明香愣住。
“借给他看。”她笑意极浅,“看完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