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灰心试火 御心再定(1/2)

雪势终于在第四日清晨偃旗,宫城像一口烧透又忽然掀开的铁锅,热气散尽,露出冷硬、发白的边缘。午门石阶上被刷洗过的血痕在阳光下隐隐发青,像从石缝里不肯退场的影子。百官换了厚裘,立班时脚跟悄悄并得更齐——谁都清楚,上一章风暴里,谁喊得高、谁退得慢,刑司都记着。

御座后的琉璃窗透进一层薄金。皇帝端坐,衣襟整饬,手却无意识地轻叩御案。叩到第三下他忽然收手,像被自己的心跳吓了一跳。殿上报章连呈,都是“肃清余灰、查缉暗线”的回报,字字功令,句句平稳,可他偏从字缝里读出一股看不见的火:不安、怨气、侥幸,像被雪压住的炭,表面冷,心里红。

江枝站在光影交接处。她一身素色,袖里藏刀的冷意却比前几日更收了几分,像把锋刃收入鞘,但鞘口未合。她看完第三份回报,声线平直:“午门血案后的两支余线,一在城西旧宅,一在城南书会,已并入‘灰录’。三日后照例于碑下开‘问心小朝’,先问钱,再问人,后问言。陛下若不愿见血,我可让话响得更久些。”

皇帝垂眸:“久声亦能伤朕。”他顿了顿,抬眼,“你收得住?”

“收不住,我便让它自己倒。”江枝抬手,将一枚暗红封泥放到御案角,“坊间起了新说:‘香监夺礼,礼失其统。’——礼部请收回三项仪注,言‘香事不过器物之节,不宜问政’。另外,宗正寺递了份册:请复核宗亲封廪,说午门之血惊扰宗庙,须‘问心于宗’。”

皇帝指背一紧:“他们终于想到从礼与宗上绕。”他看向她,“你如何答?”

江枝笑,笑意薄得只剩两分锋利:“回礼部一句:香不入政,但能识人。回宗正寺一句:宗不问心,但要守例。”她顿了顿,加了刀背的一抽,“若他们坚持——礼,我就请他们在碑下念全‘删心’四字;宗,我就请他们在太庙前点清‘封廪’二十七条。念不顺的,先把脸收回去。”

温砚在侧微咳一声,像替皇帝松了口气,又像替百官捏了把汗。皇帝却突然笑了一下,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你这张嘴,真比刀快。”随即那丝笑意被他自己按下去,“今晨宗正寺来人,带了太后口信。”

殿上温度仿佛又低了一寸。太后近月不问政,偏在此时发话,动静不小。

江枝并不抬眉:“口信几字?”

“‘礼不可败,脉不可断。’”皇帝把四个字轻轻放到御案上,“你知道她要的不是礼,是面子;不是脉,是胆气。”他压低声音,“她要朕收回你手里的‘碑下三朝’。说这玩意儿,丢了皇家体面。”

江枝“嗯”了一声:“体面可以还,只是要看换谁的。”她转向温砚,“把三朝里的‘问钱’交给户部挂名,‘问人’交给礼部挂名,‘问言’交给御史台挂名——我不出面,刀还在我手里,鞘上刻他们的字。太后要看的,是谁站在碑前;百姓要看的,是谁敢把字念完。”

皇帝盯着她:“你退半步?”

“退半步,逼他们上来。”江枝垂眸,“他们以为我在卸权,其实是让他们把脖颈伸到板上。陛下放心,木枷我量好了。”

温砚接过令签,心下暗叹:她每退一步,步步都是埋钉子。

午门外,三榜旧柱重漆未干,寒光里新贴了两道小告:一曰“问钱总簿由户部主持”,一曰“问人仪注由礼部奏拟”。百姓围拢,议声渐起——有人嘀咕:“这回换人了?”旁边卖枣的老汉抻长脖子:“换名不换刀。你以为那位肯真把刀递出去?”

城西旧宅里,一盏沉油灯映得屋梁发黑。顺德候旧党余脉的人收了风:“香监退半步,把我们往前推。可走到碑前的那一脚,落下去就拔不回来了。”有人不服:“怕什么?她不出面,我们便以‘礼’争,她敢砍礼?”坐在角落里的一位老内臣哑声道:“你当‘礼’不疼?上回删‘人心’,你们怎么没把‘心’念全?”

城南书会,写字最好的那名讲席把新帖子铺开,墨未干,字却稳:“‘碑下小朝’,礼主其仪,人主其辞。——既如此,文可再起。”他抬笔,再蘸墨,忽听窗外指风一鸣,纸上溅出一滴很轻的水印。他怔了怔,竟莫名心慌。学子们正围着他要字,他把帖子翻了个面,像是藏了什么不愿意给人看的底稿。

香监署里,夜阑把新抄的“灰录”送来,页角压着一枚干到发脆的香灰。江枝夹起,闻了一下:“不是太庙里常用的三牲香,也不是城南庵里的素香,是内库的‘雪团香’——冬日不外售,专供内廷。”她把香灰重新放回纸上,冷声道,“内库动了。谁给他们开的柜?”

夜阑道:“内库总办自请对查,已把节下、冬至两笔香料账并报,请香监会同户部核。但奴才查了‘雪团香’的批号,不是冬至那批,而是去年立春前的旧号——这批帐上没了。”

“没了二个字,才是今日所有风声的胆。”江枝阖页,“有人以为,只要把账掏空,我就不会让‘香’再入政;把香掏干净,礼就能夺回去。”她把指尖的香灰弹入火盆,“晚些时候,去请内库主事、宗正寺副掌、礼部右侍郎,于西华门外各见半刻。别摆架势,就问一句:‘雪团香’谁开柜,谁销号,谁抄底。三人若有一人把话说圆了,就算我输。”

夜阑领命而退。江枝抬眼,窗外冷月被云一口吞没,夜霜落下,檐角冷得发颤。她忽地笑了一下,笑意里带着惯常的毒:“要脸的,我给他脸;不要脸的,我替他留命——把脸挂在午门,省得再跑来碑下找。”

翌日未刻,宗正寺副掌先到了西华门,披着狐裘,眼底却有青色。他话还没圆,就被香监的随手一问噎住:“宗簿里封廪二十七条,第三条的‘春贡’你念念看。”他张口结舌,念到第二句吞了一个“粟”,江枝抬手示意:“别费劲,回去把字补全,再来教宗亲。”宗正寺副掌脸红一阵白一阵,拱手逃走。

礼部右侍郎来的更稳,只答一句:“香监问政,于礼不合。”江枝“哦”了一声,“于礼不合?合的是谁?你念念‘删心’那张纸,四个字,别偷捺。”礼部右侍郎盯着她,半晌没敢接。江枝转身,“替我把‘删心’四字抄十遍,明日贴到三榜旁边——我教你们怎么把自己脸抄薄。”

内库主事来的最晚,身上带着内库常有的淡甜香。他把账册递上,字迹干净利落:“去年立春那批‘雪团香’去向,一半在宴,一半入封,余数销案,查无可疑。”江枝把账册掀到末页,轻轻一按,纸页底部弹出一条细细的补缝,她拈起,露出隐藏的剪页痕。她不看他,只把那截白得刺眼的剪边给他看:“销案两字这么白,是你今年才学会写的。”

内库主事唇色顿失,额上有细汗冒出来。他还要撑,“江……江监多虑——”

“多虑也比少脸好。”江枝一甩袖,“去准备一份‘雪团香’的‘补封’。明日小朝,户部在碑下问钱时,我替你把‘香’补回去;礼部问人时,我拿你这一页剪边给他们念;御史问言时,我让你把‘销案’两个字念出声,别又吞字。”

傍晚,宫城风向突转,西北角吹来一股刺骨的空寒。案房送来小朝的仪节草拟,礼部在每一条后头都添了个小注:“依礼例,不得当众辱官。”江枝看了,提笔在旁批一行字:“依民心,允许当众识字。”随笔一勾,把礼部的“不得”划穿了两道。

她夜行经碑下,清扫的兵士正往裂缝里填石灰,灰浆泛白,像给一条旧伤缝合。江枝停了一瞬,伸指按了一按,“缝得慢点儿,明天还要再裂一次。”兵士抖了一下:“是。”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别怕裂,裂一次,长一次肉。总好过烂在里头。”

回到香监署,案上摆着未经署签的密札——外封是内库的纸,内页却是陌生的书手,只七个字:**“不燃之灰,最易呛喉。”**札里包着一缕细若丝的白灰,掺着极淡的甜香,像是从谁的指缝里故意抖落出来的挑衅。

夜阑从窗影里现身,压低嗓子:“主子,这灰不像内库,倒像……宗室祠堂里用的‘素纸灰’。”

“有意思。”江枝把那缕灰丢进盏里,盏底的茶花一声轻爆,白气散开,带着一丝甜得发腻的怪味,“想呛我,先学会自己换气。”

她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香囊,换了一缕更涩、更清的香线,像给自己换了一层看不见的铠。门外风一阵急一阵,她把门推开,风雪已停,天幕低垂,像一张不肯抬头的脸。

“明日小朝,”她对夜阑道,“让户部念钱,礼部认字,御史出声——我只在碑后听。他们若能把字念完,我就认他们的脸;他们若还吞字,那就把脸贴在榜上,省得我天天认。”

夜阑应了,目送她背影远去。那背影在碑影与宫灯之间一屈一伸,像一柄入鞘却始终未被锁住的刀。她走过东华门时,有风从门额一线穿过,吹得门铃轻响,叮叮两声,像给第二日的小朝预先报了个涩而清的音。

第二日卯初,百官集合,午门外比往常更静。三榜旁新贴的两张小告在清晨淡光里黑白分明,像两只被放大的眼睛,盯着每一个进宫的人。城中茶肆里已有人打听:“今日谁念第一句?”有人压低嗓子回:“户部。”又有人追问:“第二句呢?”答:“礼部。”再问:“第三句呢?”答的人顿了顿,“——御史台。”

“那江监呢?”

“她说,‘我在碑后听。’”

“她不出面,刀会不会钝些?”

答的人笑了笑,把热茶一推:“你见过她的刀用过磨吗?”

碑影渐沉,钟声三响。小朝未开,风却先起。百官脚下不自觉地并得更齐,仿佛怕风从缝里灌进去,把心底那口还没灭透的灰火吹亮。江枝站在碑后,指尖轻碰石背,石背传来细细的震意,像一颗不愿老实的心。

她收回手,垂眼,唇间极轻一句:“试火。”随后抬指做了个极小的手势。碑前传令官高声宣:“——开问。”

鼓声三震,声波在碑下石阶上层层散开。百官心脉随之绷紧,不少人暗暗攥紧衣袖,指节发白。此刻,谁都知道,江枝虽然隐身碑后,却依旧主宰一切。

户部尚书率先出列,手中执着一本总簿,声音有些颤抖:“臣……遵旨,查对户部三年出入,账目昭然。”话刚落,江枝隔着碑影传来一句轻冷:“念。”

他愣了一瞬,脸色更白,却不得不低头朗声逐条念起。最初几页还算顺畅,可当念到某一笔“内库雪团香补支”时,他声音忽地滞住,眼珠微微一转,似要跳过去。碑后的江枝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开口:“念全。”

那一瞬,殿前鸦雀无声,只有冷风穿过碑缝发出簌簌声响。尚书额上冷汗滴落,终于硬着头皮,把那一行读完,声音带着沙哑。文武百官心里一齐一震——这笔账,牵出的不是户部,而是内库。

紧接着,礼部侍郎出列。照例要“问人”,宣读仪注,确认礼制得失。他本想以冠冕堂皇之辞遮掩过去,谁知江枝冷冷截断:“删心四字,你来念一遍。”

侍郎面色骤变。碑下风声似乎更烈,他喉头滚动半天,终究低声念出那四个字。可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江枝隔着碑影冷笑:“念不全,就把字抄十遍,张在三榜旁,教百姓学会什么叫‘礼’。”

殿上百官心底同时掀起暗潮。谁都明白,江枝退居幕后,只是换了一个更狠的收割法——逼他们自己念出最痛的字,把脸按在碑下让天下看。

御史台官员上前,按规“问言”。他原打算宣几句无关痛痒的“清风正气”之言,便草草收场。但江枝的声音再度传来:“别念虚字,拿出你们台案上的实札,把那些旧党所署的奏文,逐条念与百姓。”

御史手指一抖,几乎捏不稳札子。可他不得不念,一封封、一字字,旧党的阴谋、余党的串联、士林的暗语,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裸裸曝开。百官面色或青或白,有人心虚低头,有人暗暗咬牙,却没人敢开口阻拦。

随着字声在碑前一遍遍回荡,百官心境逐渐裂开。有人在心底暗暗盘算:“她这是逼我们彼此揭短,今日能苟过去,明日便要换人上榜。”也有人悄然松了一口气:“至少此刻不是我。”更多人则生出一种深深的恐惧——他们终于明白,江枝手里真正的刀,不在袖中,而在字里。

就在风声最紧时,碑后江枝缓缓踏前一步,半个身影终于映在碑影之上。她的声音压得极轻,却清晰传遍殿下:“试火已过,灰未熄。谁敢再吞字,就把命补上。”

一瞬间,百官心口齐齐一紧,像是被那冷声生生割开。

鼓声三震已毕,碑前的冷风呼啸着扫过石阶,百官心神未定,士林一派却已暗中递眼神。那几位在朝堂根基最深的士林宿老微微点头,衣袖里暗暗传递手势,似乎早就商议好要在这“试火”之后,联手旧党发难。延妃余党残声未绝,他们清楚这是唯一能扳回的机会。

首先出列的是一名大理寺左少卿,背后连着旧党余线,他突兀出声:“启奏陛下,碑下所问诸账,皆出自户部与内库,然此类钱粮之误,未必是人心贪腐,或因仓吏误笔,或因抄录不慎。倘若因此重罚,不免冤及清流。”这句话掷地有声,字里行间却暗指江枝过于苛刻,把本该是小错的事上纲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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