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风雪再临 影子入局（1/2）

又一场雪从午后落到黄昏，京城像被翻在案上的白纸，空白得叫人心里发虚。东华门的碑影被雪线团团裹住，碑下陈血被扫去三遍，仍在石缝里发暗。禁军不再敲靴，只换软底沿檐巡，皇城安静得只剩风声与铃声——像有人在极远处拨弦，调着一支将要杀人的调子。

香监署内，火并不旺。江枝把火压到“温”，炉口不过一指高。青铜盆里摊着三样东西：一截烬白的灯芯，一缕被雪水浸得发灰的纸绳，半片指甲大的漆印残角。夜阑立在一旁，袖口落着未化的雪珠，低声道：“主子，三件物事分自三处：灯芯出自翊坤门的宫灯，纸绳缚在内库木箱把上，漆印……在南书房的誊黄纸夹缝里抠出来的。”

江枝用银簪挑起那截灯芯，凑近一嗅，眉梢轻挑：“灯芯里有灰——不是灯灰，是香灰。谁在宫灯里喂了庙灰？”她把银簪往盆沿一敲，灯芯碎成粉末，淡淡一笑，“宫人以为影子只在墙上，殊不知影子最会藏在火里。”

夜阑把第二样递上，纸绳一捻即断，断口渗出极细的白晶。“盐硝。”江枝拈在指腹间搓开，“把火从香里搬到绳上，这是要把‘火路’改名叫‘纸路’。”她懒懒抬眼，“内库谁当值？”

“内库直长孟祁守印，今日回避；换直的是副直魏安。”夜阑顿了顿，“魏安三年前从太仓过档，履历干净……太干净了。”

“干净得过了头，就叫抹掉了泥。”江枝把第三样漆印残角夹在手心，漆面冷光微亮，雕的是个极浅的“影”字半折，她将残角按在空白笺上轻轻一拓，墨底里立起一个缺笔的“彡”。她看了看，笑意更淡，“他们终于肯用自己的字了。”

“南书房怎么会出这玩意儿？”夜阑压低声音，“誊黄纸不该有半点赝迹。”

“誊黄纸不是赝迹，是借船。”江枝把几样碎末一一折入小纱囊，系紧，“影子要上岸，总得借谁的浆。”她起身披上外裳，袖口一甩，“走，先去御药房。”

夜阑一怔：“去御药房？”

“火要入腹，药先经喉。”江枝淡淡，“上回有人玩过一次‘刀入腹’，当我没听见？”

风雪往回廊里钻，御药房小吏正掸柜面。见她进门，吓得差些把药盘打翻。江枝不看人，径直抬手掀开“薰陆”“乳香”两格，指尖挑出一丝看似正常的香屑，置于舌尖点了一点，眉眼不动，随口道：“谁教你们把沉香末里掺硝灰的？掺这么少，是怕死，还是怕我？”

小吏跪得砰然一声，额头马上起包：“大人恕罪！小的……小的只按方领料，不敢掺！不敢掺！”

“你不敢，自有人敢。”江枝扫过药柜，“领香命签给我看。”

药房掌事战战兢兢呈上签册。她随手翻到入冬第一日，指尖在一行细字上停住，背诵般淡声：“冷香六两，温肺香一两半，沉香末二钱……领签‘陈’。”她眼尾一挑，“御药房里姓陈的多不多？”

“陈……陈慎，抄方书吏。”掌事如坐针毡，“平日清白……”

“清白的人，笔下最容易出黑。”江枝松开签册，“把他手指头借我用一用——磨墨用。”

夜阑“喏”了一声，转身去点人。江枝又把那只小纱囊递给掌事，“把这三样粉末各研半匀，摊成三道灰，照我的法子入卤水、过烟、收潮。今晚子时，御前试灰——不试火，试影。”她顿了顿，像想起什么，“再把陈慎今日写的最后一页抄子拿来。我想知道，他的字里有没有背光。”

出御药房，天色已沉。风雪将太庙的封牌吹得哗哗作响。东角门方向，一名内侍匆匆而来，袖中露出一点黄绫，及近，伏地呈上：“大人，南书房传话——陛下问‘影’字何解。”

江枝隔着雪气看那半指黄绫，上面只一行小字：**“影不见，火自凉。”**她笑意更浅，“陛下疑我手重，亦疑影深。回南书房：‘影见，火自灭。’让陛下拈轻少许，别把刀柄握得太久，生茧。”

夜阑在旁，忍不住低声道：“主子，皇上这话……像在探。”

“他向来一手握我，一手握别人。”江枝把黄绫折成四方，“握久了，谁也不是玉。”

申时末，弘文馆废社的旧舍门口竟挂出一盏折纸灯，灯纸上描了三根极细的“影线”，直直投到门槛上，线尾接着一枚鹅卵石。小吏不解，正要取下，被夜阑制止。“别动。”江枝从阴影里走出，蹲身掂起石子，石底下贴着稀薄的一片鱼皮胶，胶上压着极小一丝漆粉——漆色与她午前拓下的残角一色。她抬眸，目光像刀锋刮过夜色：“影子入局了，不止在宫里。”

“城外？”夜阑心头一沉。

“盐道、漕仓、驿铺。”江枝三指依次在空中点下，“外阁这两日吵‘军需’‘库银’，就是替影子开门。门我替他们关上过，他们要从窗里爬。”她站起身，抖开袖口里一叠薄薄的签帖，“明日起，三处同封——并非封物，封人。盐道封客票，漕仓封夜签，驿铺封脚印。谁的脚印一天里出现在两处，谁就是影子的腿。”

夜更深了，风把角门的风铃吹得发直。内库副直魏安在廊下被禁军拦住，手里提着一只极轻的木匣，匣底被江枝一指摁住，“这么轻，装的不是银。”她打开看，果然只是几卷誊黄纸。魏安语无伦次：“是……是南书房要抄的旧卷，小的送去回收。”

“誊黄纸回收？”江枝不急不缓，“回收的，是你们刚塞进去的字。”她漫声问，“魏副直，你们家几口人？”

魏安脸色一白，忽听江枝轻笑：“莫怕。我不杀你。——杀你，线就断得完。我不要断线，我要牵线。”她侧身，淡淡道，“把人盯紧，许他活，许他写，许他往复三次——第三次，我要他见送信的人。”

夜阑不由得吸了口凉气：“主子，你这是——”

“养影。”江枝回身，目光沉冷，“影子不喂，不长胆；长了胆，才肯出头。”

戌时，养心殿灯未熄。南书房学士捧着奏稿轻步入内，皇帝以指背轻敲龙案：“江枝到底要到哪里去？”学士含糊一礼，“陛下，香监主事言：‘影见火灭。’似想先让影子自现。”

“朕不喜她的刀太亮。”皇帝沉声，“但朕更不喜火。”他抬眼，眸色如冰，“传话：三日后小朝——影若不见，刀先入鞘；影若见，朕亲断。”

夜色更深，宫城像一只把呼吸压到极低的巨兽。子时将至，御药房里三道灰按法炼好，送入香监。江枝在案前吹熄烛火，令侍女把三道灰分别撒在三只透明的浅盏里，盏下各置一片极薄的羊皮。她伸手推开窗棂，让风雪从外面卷进来，雪气一触灰面，左盏无异，中盏微冒白丝，右盏则在烛影晃动时，竟投出一个极细、极短的影字。

夜阑屏住呼吸：“主子？”

“看见了。”江枝盯着那一瞬即逝的影，“灯芯、纸绳、漆角，三法同源。——喂火的人在御药房，借路的人在内库，落笔的人在南书房。”她把羊皮抽出，轻轻一摊，羊皮底下呈出极细的粉点排列，恰是一个破碎的印纹，“这张‘影谱’记下了。”

“接下来呢？”夜阑的嗓子也不自觉压低。

“接下来，”江枝把羊皮卷起，置入袖中，声音淡而稳，“关窗，收风，点火——请影子入局。”

她走到门槛前，回头看了一眼被风吹得发颤的烛芯，唇角微挑，毒舌轻吐：“躲在墙上的那位，别学读书人的样子装清气。影子也配谈中庸？——有胆就来御前吹灯，我负责给你点上。”

夜风卷雪，宫灯在廊下摇曳，光影忽明忽暗。表面平息的皇城，却在暗处被一点点撬开。

御药房试灰之后不过一日，内库副直魏安竟在午后消失。禁军搜遍半个内廷，只在御沟边找到一只折断的靴底。人影无踪。

夜阑禀报时，江枝目光沉冷：“不必找，他不会死。他是线，线若断，影子就乱。对方要用他喂局。”

果然，次日清晨，翰林院案桌上赫然摆着一封匿名书札。字迹古拙，语气激烈，开篇就斥：“香监越权，扰乱朝纲，血腥无度，民心已寒。”尾款一字：“影”。

御史们纷纷传看，朝中立刻暗潮涌动。

同一时刻，外阁也出事。左辅大学士忽然收到一份急奏，声称辽东军需未抵，边军断粮，十万将士将以雪草为食。章奏上用的竟是御玺的副印。可诡异的是，内阁印库完好无缺，副印本该尘封多年。

江枝冷笑：“御玺副印，不是影子新制，而是旧党当年留下的暗线。皇帝手握一印，他们手里藏一印。——好算计。”

她当即下令：“将奏文抄十份，暗中分投各大臣案头。若有人立刻进言相证，便是与副印有旧的人。”

果不其然，当日午朝上，一名御史激动万分地拍案：“臣有副证！”全殿目光瞬间齐聚，他面色惨白，话音未落，衣袖里竟滑出一块半旧的玺角，咣当一声落地。

御前死寂。

与此同时，内库传来异动。夜里，有人试图闯入南库，取走成册的“誊黄纸”。香监署暗卫早已埋伏，活捉三人，其中一人竟是陈慎。

江枝冷眼看着这名书吏，冷声道：“你字写得极好，背光写字更好。可惜，你背的是命。”

陈慎咬舌欲死，被夜阑按住。搜出的一纸残稿上，竟印着一个完整的“影”字印痕。

御前风声愈烈，士林与外阁已然沸腾。有人开始以“影”为号，串联百官，散布“江枝专政”的谣言。

江枝在香监署设下“听雪局”，将士林、外阁、内库、御药房几条线统统编进。她冷冷对夜阑道：“他们要造影，我就点灯。灯一亮，影子无所遁形。”

夜阑低声：“主子，陛下若见血流成河，会疑您。”

江枝微笑，唇角冷锐：“所以，我不用血收局——我用影收影。”

三日后，御前小朝，风雪未停，百官肃立。殿门一开，御史台、外阁、翰林院三处同有人举疏，质问香监署越权。

江枝上前，展开一幅羊皮卷，上面清清楚楚摹刻着“影谱”——灯芯、纸绳、漆印三线相合，勾连出一张庞大的暗网。

“这是影局的真形。”江枝一字一顿，冷声贯殿，“御史台三人、外阁二臣、内库书吏陈慎，皆在其中。延妃已死，顺德候已灭，你们仍妄图借影乱朝。——今日，我请陛下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