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血色年关、法理与一碗未能送达的饺子(1/2)
年关将近,城市的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碎屑的硝烟味、炖煮食物的油腻香气,以及一种无形的、加速流动的焦躁与期盼。特勤九处地下三层的空气却比往日更加凝滞,中央屏幕上正播放一段令人窒息的监控录像:去年的除夕前夜,老旧居民楼楼道,一个身形彪悍、面容被痛苦与决绝扭曲的中年男人,手持一把军用匕首,沉默而高效地连续刺倒三人。画面血腥,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某种令人胆寒的、训练有素的精准。男人最后坐在血泊中,没有逃离,只是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人是我杀的,自首。”
男人叫赵铁军,四十二岁,退伍侦察兵,立过三等功,退役后在物流公司做保安。死的三人:刘大富,五十八岁,本地小包工头;其妻张桂兰,五十五岁;其子刘小强,三十二岁,无业。二十一年前,赵铁军的母亲,时年四十二岁的农村妇女王秀芹,在刘大富承包的建筑工地打工时,因讨要拖欠两年、共计三万七千元的工资,与刘大富发生争执,被刘大富推搡,后脑撞上脚手架横梁,当场死亡。当年刘大富疏通关系,将故意伤害致死运作成意外事故,赔了五万块钱,不了了之。赵铁军当年二十一岁,正在部队服役,得知消息后悲愤欲绝,但军纪如山,他未能回家。此事成为他心中一根刺,一根淬了毒、生了锈、随着年月腐烂化脓的刺。
二十一年,法律未能给他母亲一个公道。二十一年,刘家靠着那笔带血的钱做些小生意,日子渐好。二十一年,赵铁军从部队退伍,辗转各地打工,心中那根刺从未拔出,反而与日俱增,与对母亲的愧疚、对不公的愤懑、对自身无能的痛恨交织缠绕,最终在又一个阖家团圆的除夕前夜,化作那柄冰冷的匕首,和三条人命的终结。
案件事实清晰,证据确凿,赵铁军对罪行供认不讳。但因其特殊的退役军人身份、为母复仇的动机、以及当年旧案的确存在司法不公,此案引发了社会轩然大波。舆论撕裂成两派:一派高呼“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将赵铁军捧为“孝子义士”,要求法外开恩;另一派则坚持“法治社会,不容私刑”,强调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肆意剥夺他人生命的借口,必须依法严惩。网络论战沸反盈天,情与法的激烈碰撞,让这个年关蒙上了一层沉重的血色。
案子因涉及退役军人、历史积案、社会影响重大,最终被移送到有特殊管辖权、可审理重大疑难案件的特别法庭。而韩迩梦,因其“超凡信息处理与分析能力有助于厘清复杂案情与社会情绪关联”,被最高法的一位大法官点名,以“特别技术顾问”身份介入案件审理,协助合议庭进行量刑前的社会影响与行为人心理评估。
雷栋把一尺多厚的卷宗堆在韩迩梦面前时,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老韩,这次不是抓间谍,不是找黑钱,更不是找猫。这次……是判人命。看清楚了,是三条人命,加上二十一年前可能冤死的一条,还有眼前这个手上沾血、心里可能也早已被仇恨啃空了的汉子。上头的意思,不是要你判断谁对谁错,那有法律。是要你用你那套法子,把这里面……人心里的弯弯绕绕,社会上的纷纷扰扰,理出个条理来,给法官们一个参考,怎么判,能让法律不失尊严,也能让……让活着的人,心里稍微能过得去一点。”
韩迩梦沉默地翻开卷宗。褪色的老照片上,王秀芹是个眉眼温顺的普通农妇;赵铁军的军装照眼神明亮坚毅;刘家三口的全家福笑容洋溢;现场血迹的照片触目惊心;网络上的言论截图更是五花八门,极端对立。海量的、充满矛盾与痛苦的信息,瞬间涌入他的感知。这一次,信息流的冲击力,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案件分析。那不仅仅是数据和逻辑,更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愤怒、绝望、以及被漫长时光发酵变质的仇恨。
他闭上眼,并非逃避,而是调动全部的信息处理与情感模拟能力,尝试去“理解”这团纠缠了二十一年的乱麻。他构建模型,模拟赵铁军二十一年来的心理变化轨迹:从最初的震惊悲痛,到申诉无门的绝望,再到岁月侵蚀下仇恨的固化与生长,最终在某个临界点(或许是看到刘家团圆欢笑的场景,或许是听到某个类似的不公案例,或许仅仅是年关将近、万家灯火带来的强烈对比刺激),理性堤坝彻底崩溃,复仇程序启动。他同时也模拟刘大富一家当年的心理:贪婪、侥幸、对底层生命的漠视,以及事后或许有过的短暂不安,最终被时间冲刷成麻木,甚至可能生出“破财消灾”的扭曲心安。他还调取了海量类似“血亲复仇”案例的全球数据,分析不同文化、不同时代、不同司法体系下的处理方式与社会反馈,构建出一个多维度的、动态的“情、理、法”冲突博弈模型。
工作量巨大,信息过载的刺痛感再度袭来,太阳穴突突直跳。但比头痛更清晰的,是模型运行后输出的那种沉甸甸的、无解的“悖论感”。依法,赵铁军杀人罪行确凿,手段残忍,后果严重,应处极刑。依情,其母惨死,申诉无门,司法曾经缺位,其复仇动机有可悲可悯之处。依理,私刑复仇破坏的是社会赖以存在的根本规则,今日可因孝道杀人被宽宥,明日便可因其他“正义”之名行凶,法治基石将荡然无存。而社会舆论的情绪撕裂,更是将这种悖论放大到极致,任何判决都可能引发强烈的负面社会效应。
韩迩梦在信息海中沉默了许久。他见过罪恶,分析过阴谋,破解过谜题,但从未如此直接地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源于最原始情感与最刚性规则之间的惨烈碰撞。这不是可以用“最优解”算法处理的问题,因为无论哪种选择,都意味着对另一部分“正确”或“情感”的残酷割舍。
他再次来到老王拉面店,不是饭点,店里只有两三个熟客。王建国正守着汤锅发呆,看到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小韩大师来啦?坐。今天这心里头……堵得慌。”
韩迩梦坐下,看着他:“因为赵铁军的案子?”
“你也知道?”王建国叹了口气,用抹布慢慢擦着早已干净的桌子,“街坊都在议论。有人说他是条汉子,有血性,该轻判。有人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这心里乱糟糟的……想起他娘,也是个苦命人,哎。可那刘家三口,就算有错,也罪不至死啊,还死在大年根儿上……这都叫什么事儿!”
“情理法,难以兼顾。”韩迩梦陈述道。
“是啊,难。”王建国把抹布一扔,坐下来,“咱们老百姓,就图个安稳,讲个公道。可这公道……有时候来得太迟,有时候又……变了味儿。”他顿了顿,看着韩迩梦,“小韩大师,你是有大本事的,你说,这案子,咋判才算……对?”
韩迩梦没有直接回答。他看向窗外,暮色渐沉,零星有孩子提前放起鞭炮,噼啪作响,夹杂着欢声笑语。更远处,城市华灯初上,一片安宁祥和的除夕前景象。而在这片景象之下,是一个家庭的破碎,另一个家庭早已湮灭的悲剧,以及无数人心中关于正义与复仇的激烈争吵。
“法律是维护共同体存续的底线规则,其首要价值是秩序与普遍威慑,而非个案的情感补偿。”他缓缓说道,像是在复述法学条文,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但法律若完全漠视个案中极端不公的历史与行为人的特殊境遇,则会丧失其应有的温度与认同基础,沦为冰冷的暴力工具。赵铁军的悲剧,根源在于二十一年前司法未能有效运转,正义缺位。今日之审判,既是对当下罪行的惩处,亦是对历史错误的间接确认与部分补救。量刑时,此情节必须纳入考量。”
王建国听得似懂非懂,但大概明白韩迩梦的意思是“当年有错,现在判刑也得考虑这个”。
“那……能不死吗?”老王问得直白。
“根据现行刑法,故意杀人,情节严重,基准刑为死刑、无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赵铁军情节属特别严重。但存在自首、被害人一方有明显过错、社会影响极端复杂等从宽情节。最终量刑,是多重价值权衡的结果。”韩迩梦的回答依旧严谨,但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他脑海中,模型仍在运行,无数变量在跳动,但那个冰冷的“死刑”概率,依然居高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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