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法槌、声波与一场“正当防卫”的量子重构(2/2)
在得到允许后,他示意书记员连接他带来的设备。没有复杂的投影仪,只有一台看似普通的笔记本电脑。他打开一个自己编写的简易程序界面。
“首先,是关于不法侵害人主观故意与暴力倾向的补充证据。”他点开一个音频文件,经过降噪增强的、那几句致命的对话在法庭响起:“……敢嚷嚷就给他放点血……”“刀带了……防个万一……”声音阴沉,充满恶意。
死者家属席上一阵骚动,辩护律师激动地站起来:“这……这是从哪儿……”
“经合法技术手段恢复的、与本案相关的电子数据残留,已通过证据合法性审查。”韩迩梦平淡地打断,又调出几张基站信号定位图,“结合此音频时间戳,与案发前两小时内,三名不法侵害人手机信号在被告人所住小区及周边规律性出现的轨迹叠加分析,可证实其事前踩点、预谋犯罪的事实。此证据可补强对侵害人具有抢劫故意、并准备使用暴力手段的认定。”
公诉方检察官皱眉:“即使如此,也只能证明其有犯意,不能直接证明案发时其暴力程度……”
“其次,”韩迩梦没有理会,切换了界面,屏幕上出现根据现场照片和勘验数据生成的三维动态模拟图,“关于被告人行为是否‘明显超过必要限度’的物理学与行为学情境模拟。”
模拟开始。昏暗的三维场景中,代表三名侵害人的红色人影持械(根据音频补充了刀具)闯入,代表李建国的蓝色人影从卧室惊起,短暂对峙后,红色人影扑上,蓝色人影后退,挥出手中物体(模拟菜刀)。动作被放慢,每一步都标注着力学参数、视角盲区、反应时间。可以清晰看到,在模拟中,李建国的每一次挥砍,都发生在他被攻击或即将被攻击的瞬间,且动作幅度受狭窄空间和躲避动作限制,并非大开大合的攻击。其中导致王某重伤的一击,模拟显示是在李建国被张某撞击失去平衡、王某持械逼近其女儿卧室方向时,李建国侧身挥出的。
“根据模拟,结合人体工程学与应激反应研究数据,在案发时环境(黑暗、突发、多人、持械、有明确暴力威胁言语、且有家属需保护)下,被告人的系列动作,更符合连续遭受不法侵害时的被动、连续、防御性反击,而非主动攻击。其行为节奏与侵害节奏高度同步,停止于侵害停止时。关于‘追击’指控,模拟显示,所谓‘追击’动作,发生在李建国被撞倒后,试图爬起并阻止另一名侵害人靠近其女儿房门的过程中,空间位移不足一点五米,且其视线受倒地体位及黑暗影响,无法精确判断倒地侵害人是否已丧失侵害能力。”
法庭鸦雀无声,只有三维动画在无声播放,冰冷的参数标注着每一个细节。
“最后,”韩迩梦关掉模拟,打开最后一份图表,是女儿卧室门框上那处挤压痕迹的显微照片与力学分析,“此处痕迹,印证了被告人之女证言,表明李建国在事发第一时间,优先确保了完全无自卫能力的未成年家庭成员与直接危险源的物理隔离。此行为,可作为判断其当时主观上系以制止侵害、保护家人为核心目的,而非主动攻击或报复的佐证。”
他做完这一切,看向审判席:“综上,新的证据与模拟分析显示,原审在认定‘防卫是否明显超过必要限度’时,所依据的事实基础存在重大缺失。本案应置于‘深夜、入户、多人、持械、明确暴力威胁、有需保护之无能力家属在场’这一特殊情境下综合判断。在此情境中,要求被告人对不法侵害的强度、侵害人是否丧失侵害能力做出精确判断,并控制防卫强度‘恰到好处’,超出了常人在此极端情境下的认知与控制能力范围。其行为虽造成严重后果,但系在遭受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时,为制止不法侵害、保护家人所采取,且与侵害行为在时间、空间、强度上具有连续性、对应性。因此,初步分析意见倾向于……认定其行为属于正当防卫,不应负刑事责任。”
话音落下,法庭内落针可闻。李建国的妻子猛地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呜咽。李建国本人则茫然地抬起头,呆滞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些许波动。死者家属愤怒地想要站起,被法警按住。公诉检察官脸色铁青,辩护律师则激动得双手发抖。
审判长与其他合议庭成员低声交换意见,神色严肃。韩迩梦的展示,并非直接的法律论证,而是用近乎“技术解剖”的方式,重构了案发情境,填补了证据空白,极大动摇了原审关于“过当”的事实认定基础。这不再是单纯的法学争论,而是用事实和数据,为“必要限度”这个模糊的法律概念,在极端情境下,划出了一条更清晰、也更“人性化”的界限。
“韩法官,”审判长沉吟片刻,问道,“你刚才的模拟分析,其科学依据和准确性如何?能否作为定案依据?”
“模拟基于公开的法庭科学数据库、人体运动力学通用模型及案发环境精确参数,误差率在司法允许范围内。其目的是辅助合议庭成员更直观、全面地理解案发时的动态情境与行为逻辑,并非直接证明事实,而是补强对现有事实的合理解释。”韩迩梦回答得一板一眼,“最终认定,仍需合议庭依法独立判断。”
听证会结束后,案件被发回重审。新证据的引入和韩迩梦那番“技术流”的演示,在司法界和舆论场引发了更剧烈的震动。有人赞其推动了正当防卫制度的“情境化”理解,有人斥其“以技术模拟取代法律判断”,更有甚者,暗地里将韩迩梦称为“用科学算命决定生死的法官”。
韩迩梦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听证会次日,他准时出现在办公室,处理下一个案件——一起涉及利用区块链技术跨境走私濒危野生动物的新案子。仿佛昨天在法庭上投下重磅炸弹的不是他。
只是在午餐时间(他严格遵循营养配比表进食),他难得地“走神”了零点三秒。食堂电视里,正重播着新闻对李建国案的报道,画面闪过李建国妻子搂着女儿痛哭、又因听到发回重审消息而绽放希望的脸。韩迩梦的筷子尖在餐盘边缘,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他迅速将这一细微的、不必要的行为偏差,记录为“因外界信息输入导致的瞬时神经信号干扰”,并启动自检程序进行过滤。但在他意识深处,那被层层逻辑协议和冰冷指令覆盖的底层,某个标记为“已归档、无权重、只读”的存储区域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哭泣与希望交织的画面,轻轻触动了一下。不是情感,更像是一种……逻辑层面的确认反馈?一种“程序运行产生了预期外但符合核心指令设定的正面结果”的提示?
他无法准确定义这种感觉。他只知道,当他运用那些曾用来游戏人间、分析音波、追踪信号、甚至执行“幽灵审判”的“小伎俩”,去重构一个深夜客厅里的绝望与反抗,去为一份模糊的音频赋予重量,去为一处不起眼的门框痕迹注入意义,并最终可能改变一个普通家庭命运时……
他那颗被“格式化”后冰冷如精密仪器的心脏深处,似乎有某个沉寂已久的、非逻辑的、微弱的脉冲,极其短暂地,跳动了一下。如同深埋冰川下的地热,虽无法融化坚冰,却证明着其下并非绝对的死寂。
他低下头,继续面无表情地、精确地进食。食堂电视的声音,窗外城市的喧嚣,远处隐约传来的警笛声……这一切,依旧是他观察、分析、处理的“数据流”的一部分。
但有些数据,似乎开始拥有了不同的……“权重”。
他快速吃完最后一口精确计算过卡路里的营养餐,起身,将餐盘放入回收处。动作标准,一丝不苟。然后,他走向下一个需要他运用“小伎俩”去厘清迷雾、守护公义的案件。步伐稳定,背影挺直。
只是,无人察觉的角落,他那双总是映照着数据流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类情感的、名为“确认”的星火,在绝对理性的冰原上,闪烁了微不足道的一刹那。然后,再次沉入浩瀚的数据深海,等待着下一次,被需要“看见”的事实所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