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难产(2/2)
爹爹伟岸的身躯明显地晃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目光死死盯住内室的门帘,那双见惯生死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清晰的慌乱与挣扎。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 终于,他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低沉却不容置疑: “保大。”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门口的嫡母猛地睁大了眼睛,脸上血色褪尽,流露出全然的不敢置信。她搭在丫鬟臂上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然而,就在稳婆要领命而去的刹那,内室里传来了娘亲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回光返照般平静的声音: “不……保孩子……”
爹爹和祖母同时愕然。
“姨娘!您糊涂啊!”稳婆带着哭腔喊道。
娘亲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斩钉截铁:“将军……老夫人的恩情……林萱今日……就用这条命还了……求你们……保孩子……若是个儿子……就能为沈家延续香火……我也算……报了恩了……”
这不像冲动,更像一场精心策划的、绝望的献祭。
祖母闭上了眼睛,手中佛珠捻得飞快,终是化作一声长叹,对稳婆挥了挥手:“按……姨娘的意思办吧。” 爹爹僵立在原地,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震惊、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被这决绝姿态所震撼的动容。他最终颓然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没有再反对。
又是一段漫长而折磨的等待。 终于,内室里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婴儿啼哭。
“生了!是个哥儿!恭喜将军!恭喜老夫人!沈家有后了!”稳婆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却也难掩悲戚。
然而,这声喜讯几乎被紧接着响起的、王嬷嬷撕心裂肺的哭嚎所淹没:“姨娘!您醒醒啊!您看看小少爷啊!姨娘——!”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悲喜交加中,爹爹却像是没听见那声“哥儿”的喜讯一般,一直僵立如石像的他,猛地推开阻拦的稳婆,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掀开门帘,不顾血污与禁忌,大步冲进了内室。
“鸿煊!”祖母在他身后惊唤,嫡母看着他的背影,脸色更加苍白。 我浑身一软,瘫倒在地。
里面传来王嬷嬷压抑的哭声,和爹爹一声沉痛到极致的、低唤: “阿萱……”
后来,我被允许进去见娘亲最后一面。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毫无血色,却异样地安详平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微笑。
王嬷嬷流着泪,将我的小手塞进娘亲那已经彻底冰凉的手掌里。 爹爹就站在床边,身影僵硬,低头看着娘亲毫无生气的脸,紧握的拳微微颤抖。
娘亲的手指尖,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湿意。她好像用尽最后一点意识,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我的手,气息游丝般拂过我的耳畔:
“年年……对不起……娘撑不住了……”
她的目光似乎极其艰难地、微微转向了爹爹站立的方向,用气声,留下了最后一句清晰的嘱托: “将军……求您……日后定要照顾好年年……” 话未说完,那只冰冷的手,最终无力地滑落。
窗外,大雪依旧不知疲倦地纷飞着,似乎想要将这世间的一切悲欢都彻底掩盖。 娘亲用她最决绝的死亡,换来了弟弟的降生,也在年仅五岁的我的心上,刻下了一道永难愈合的伤痕。
而爹爹那句脱口而出的“保大”,和他失控冲入产房的背影,就像一颗被这场漫天大雪深埋的种子,成了横亘在他与嫡母之间,也成了照亮我与他之间复杂关系的一束微光。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娘亲选择在父亲说“保大”之后才坚持赴死,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也是唯一能抓住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