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田亩之争(2/2)
陈显笑了,那笑里没有温度:“你这份草案,条条都在退让。首报免罪,赋税从轻,三年不增——这般温和,能清出几分田亩?”
“殿下,治大国如烹小鲜。”陈静之抬起眼,目光平静,“火候太过,则焦;火候不足,则生。清丈如刮骨疗毒,若下刀太猛,病人恐撑不过去。臣所为,是先刮去腐肉,再治骨髓。”
“腐肉?”陈显将草案放在案上,手指轻叩,“你指的腐肉,是郑廉,还是他背后的江南士绅?或是……朕那些皇亲国戚?”
话问得直白,也凶险。
陈静之躬身:“臣所指,是隐匿田亩、逃避赋税之人。无论其姓郑,姓王,还是……国姓。”
暖阁内静了一瞬。陈显盯着他,仿佛要穿透这副年轻躯壳,看到内里那个苍老的灵魂。这少年太沉稳,太老练,不该是这年纪该有的模样。
“草案,朕准了。”陈显终于说,“但试点不能只在顺天。加一个——苏州府。”
陈静之心中一凛。苏州,郑廉的老家,江南士绅盘踞之地,天下赋税重地,也是隐匿田产最严重之处。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也是把最硬的骨头扔给他啃。
“臣,遵旨。”
“别急着领命。”陈显从案后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苏州知府刘禹,是郑廉的门生。苏州府同知赵文华,娶了郑廉的侄女。苏州卫指挥使,是郑廉的姻亲。那里每一寸土,都姓郑。”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你要去苏州清丈,便是要动郑家根基。郑廉在朝经营三十年,门生故旧遍天下。你这一去,是孤身入虎穴。”
“殿下既知是虎穴,为何还要臣去?”
“因为虎穴中有你要的东西。”陈显走近,俯视着这个比他矮一头的少年,“你不是要清丈吗?苏州一府隐匿的田亩,比整个北直隶都多。你不是要推行新法吗?苏州赋税占天下十二之一,此处成,则天下可成。”
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敲在陈静之心上:“但你要记住,苏州的水,比你想的深。郑廉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那些人——那些靠着隐匿田亩、逃避赋税养肥的世家,那些在朝在野盘根错节的势力。你动了苏州,便是动了他们的命。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让你死在那里。”
陈静之静静听完,只问:“殿下会保臣吗?”
陈显笑了,这次是真笑,带着几分欣赏,几分残酷:“你若能活着从苏州回来,朕便保你青云直上。你若死在那里……”他顿了顿,“朕会为你风光大葬,追赠太子少保。”
“臣明白了。”陈静之深深一揖,“臣何时动身?”
“三日后。”陈显走回案后,挥挥手,“去吧,好好准备。需要什么人,自己去挑。但记住,苏州,朕给你权,不给你兵。能不能活着回来,看你自己本事。”
走出文渊阁时,春阳正好。
陈静之眯眼看着刺目的光,想起前世最后一次御驾亲征,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那时他率三十万大军出塞,意气风发,以为可一举平定边患,开创万世太平。
后来呢?后来大军困于漠北,粮草不济,将士冻馁,他不得不下令撤军。回京途中,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原来有些仗,不是兵多将广就能打赢的。有些敌人,不在塞外,而在朝堂,在人心。
“陈侍郎。”一个声音从旁传来。
陈静之转头,见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文,那位曾在杭州有过一面之缘的致仕帝师,不知何时已起复。老人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看他的眼神复杂。
“周老大人。”陈静之躬身。
“苏州之事,老朽听说了。”周文捋须,目光望向远处的宫墙,“你可知,三十年前,也有人想在江南清丈田亩?”
“愿闻其详。”
“那人姓海,名瑞,字汝贤。”周文缓缓道,“他在应天巡抚任上,要清丈苏松田亩。结果呢?上任三月,弹章雪片般飞进京城。说他‘苛敛虐民’、‘动摇国本’。最后朝廷顶不住压力,将他调离。江南的田,一亩也没清出来。”
陈静之沉默。海瑞,他知道,前世那个以刚直闻名的清官,最终也没能撼动江南士绅半分。
“海刚峰是清官,是直臣,可他不懂为官之道。”周文转头看他,目光深邃,“为官者,当知进退,明得失。有些事,不是有道理就能做成的。苏州的水,淹死过比你有资历、有背景的人。你此去,凶多吉少。”
“谢老大人提醒。”陈静之拱手,“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海刚峰没做成,不代表后人也做不成。”
周文凝视他良久,忽然叹道:“你像一个人。”
“谁?”
“太祖皇帝。”老人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不是相貌,是眼神。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眼神。”
陈静之心中一震,面上却平静:“老大人谬赞,臣岂敢与太祖相比。”
“是不是谬赞,你心里清楚。”周文摆摆手,蹒跚离去,留下一句飘在风里的话,“若在苏州遇事不决,可去寒山寺寻一僧人,法号慧明。就说,是故人让你去的。”
陈静之望着老人的背影,久久不语。
三日后,通州码头。
漕船如梭,帆樯如林。陈静之一身青衫,立于船头,身后只跟着八名护卫——是陈显从禁军中挑选的好手,以及两名他从翰林院带出的年轻编修。
没有仪仗,没有送行的官员,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此行真正的目的地是苏州。对外只说,是巡视漕运,顺道核查沿河税关。
“大人,风顺了,可要起航?”船老大恭敬地问。
陈静之点头。缆绳解开,巨帆升起,漕船缓缓离开码头,驶入运河。两岸杨柳新绿,春水如碧,他却无暇欣赏。
此去苏州三千里,每一步都是刀山火海。郑廉不会坐以待毙,江南士绅不会束手就擒。等待他的,是阴谋,是刺杀,是明枪暗箭,是那张笼罩江南百年的利益巨网。
但他必须去。不仅要清丈田亩,更要撕开这盛世繁华的伪装,让阳光照进那些阴暗角落。
漕船破开水浪,向南而行。陈静之回望渐渐远去的京城,那座他一手缔造又陌生无比的皇城,在春雾中朦胧如幻。
“这一世,”他低声自语,声音散在风里,“朕倒要看看,是你们的网坚韧,还是朕的刀锋利。”
大运河上,千帆竞渡。谁也不会注意到,这艘普通的漕船上,载着一个将要搅动整个江南风云的年轻人。
而江南,正在春天里苏醒。桃花开了,柳絮飞了,茶馆酒肆里,吴侬软语说着今年的收成,说着朝廷的动向,说着那个要来“巡视漕运”的年轻侍郎。
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春天,会很长,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