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苏州夜宴(1/2)
苏州府,阊门码头。
暮春的斜阳将运河染成金红,千帆过尽,水声桨影里,一艘不起眼的官船缓缓靠岸。陈静之一身青布直裰,负手立在船头,望着眼前这座“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神色平静如古井。
运河两岸,市廛鳞次,酒旗招展。丝竹声、叫卖声、吴侬软语交织成一片繁华盛景。可陈静之的目光,却越过这浮华表象,投向远处黛青的城墙,投向城墙后那看不见的万亩良田、千座庄园。
“大人,码头到了。”护卫首领赵铁——一个面容黝黑、眼神锐利的汉子,低声道。他是陈显从锦衣卫中特意挑选的好手,此行表面是护卫,实则有监视与保护双重职责。
陈静之点点头,迈步下船。码头上早已候着一群官员,为首者年约四旬,面白微须,着绯袍补服,正是苏州知府刘禹。他笑容满面迎上前,长揖到地:“下官苏州知府刘禹,恭迎陈侍郎! 陈侍郎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身后一众同知、通判、知县等纷纷躬身,态度恭敬,无可挑剔。
陈静之虚扶一下,淡淡道:“刘府台多礼了。本官奉旨巡视漕运,核查税关,顺道在苏州稍作盘桓,倒要叨扰贵府了。”
“岂敢岂敢!”刘禹笑容更盛,“陈侍郎年少有为,陛下、殿下信重,能莅临苏州,实乃苏州百姓之福!下官已在寒山寺旁拙政园备下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还望赏光。”
寒山寺旁,拙政园。陈静之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刘府台费心了。”
一行人上了早已备好的青幄小轿,沿着石板路向城内行去。陈静之撩开轿帘一角,打量这座熟悉的城市——前世他曾三下江南,最后一次南巡便驻跸苏州,那时满城百姓夹道欢呼“万岁”的景象犹在眼前。而今,他是以一个七品编修骤升高位的少年侍郎身份重游故地,物是人非,心境截然不同。
街市繁华依旧,绸缎庄、茶楼、酒楼、银号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贩夫走卒吆喝声不绝于耳。但细看之下,陈静之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不寻常:沿途商铺中,不时有目光锐利的汉子似无意地扫过他的轿子;几个看似闲逛的书生,步履沉稳,腰间隐隐有硬物轮廓;甚至街边卖菱角的老妪,收拾篮子的动作也过于利落了。
“戒备森严啊……”陈静之放下轿帘,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刘禹这“接风”,怕是宴无好宴。
拙政园,江南名园。亭台楼阁,曲水回廊,移步换景,精巧绝伦。宴设在水阁“远香堂”,窗外荷塘初绽新叶,清风徐来,暗香浮动。
席开三桌,主桌是陈静之与刘禹并几位府衙要员,次桌是本地名流士绅,末桌则是歌姬乐工。菜肴极尽江南之精:松鼠鳜鱼、碧螺虾仁、蟹粉狮子头、莼菜羹……酒是三十年陈酿花雕,杯是官窑甜白釉,奢华却不张扬,符合江南士大夫“雅致”的做派。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刘禹举杯笑道:“陈侍郎初到苏州,可还习惯这江南水土?若觉烦闷,下官明日可安排画舫游湖,这太湖风光,天下无双啊。”
陈静之浅酌一口,淡淡道:“有劳府台挂心。本官奉旨办差,游山玩水就免了。倒是这苏州赋税,历年皆是天下第一,府台治政有方,本官还需多多请教。”
刘禹眼中精光一闪,笑道:“侍郎过誉。苏州赋重,实因田亩丰腴、商贾云集。太祖爷 定鼎之初便说‘苏松熟,天下足’,下官不过是循祖宗成法,劝课农桑、安抚商贾罢了。”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祖制,暗含警告——动苏州,便是动祖宗成法。
“哦?”陈静之放下酒杯,“本官离京前,翻阅户部黄册,见苏州府在册田亩四百余万亩,每年夏税秋粮 折银二百八十万两,确是甲于天下。却不知……实际 田亩,可有出入?”
话音落,席间骤然一静。丝竹声都停了片刻。
刘禹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霾:“侍郎说笑了。鱼鳞图册 乃国之根本,户部存档、府县存根,三对照,岂能有误?若有隐田,那是要杀头的大罪,下官万万不敢。” 他将“杀头”二字咬得极重。
“刘府台自然不敢。”陈静之笑了笑,目光扫过席间那些缙绅,“可有些豪强,仗着 功名 在身,免缴 税粮,勾结 胥吏,将 民田 诡寄 于 名下,逃避 赋役。这等事,前朝 便有,本朝 怕也 难免吧?”
席间几位士绅 脸色微变。一位身着员外服、面容富态的老者——苏州首富、致仕礼部侍郎 郑元礼(郑廉族兄)——捻须笑道:“陈侍郎此言,可是有所指?老夫在苏州经商数十年,所见所闻,皆是奉公守法 之民。诡寄、投献 之事,或有刁民 为之,然我苏州士林,诗礼传家,最重 名节,断不会 行此卑劣 勾当。”
“郑老说得是。”另一生员 模样的中年人接口,他是本地大儒、东林书院山长 周道明,语气带着文人特有的清高,“读书人,首重 气节。区区 田亩税粮,何足挂齿?侍郎 年少,莫要 听信 小人 谗言,寒了 我 江南 士子 之心。” 话语绵里藏针,暗指陈静之“年少无知”、“听信谗言”。
陈静之面色不变,心中冷笑。诗礼传家?重名节?前世他南巡时,查抄的江南士绅 庄园里,隐匿田产 的地契 堆积如山!那些口诵“仁义道德”的名儒,哪一个不是良田千顷、奴婢成群,却靠着功名 免了赋税,将负担转嫁给小民?
他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听闻寒山寺 香火鼎盛,本官明日想去进香,不知可方便?”
刘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笑道:“自然方便!寒山寺方丈 慧明禅师,乃得道高僧,佛法精深。侍郎若有雅兴,下官可代为引见。”
“有劳。”陈静之颔首,不再多言。
宴至中途,歌姬 献舞。领舞者名苏小小,年方二八,姿容绝丽,舞姿曼妙,尤其一双秋水眸,顾盼间风情万种。一舞既罢,刘禹使个眼色,苏小小便袅袅婷婷 上前,为陈静之斟酒,香风扑面,软语温存:“大人 请满饮此杯……”
陈静之接过酒杯,却不饮,只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忽然道:“姑娘 这舞,似有 剑气。”
苏小小娇躯微微一颤,随即掩口轻笑:“大人说笑了,奴家只会些粗浅 舞技,哪懂什么剑气?”
“是吗?”陈静之抬眼,目光如电,直刺她眼底,“本官 曾见 军中 剑舞,起手式 与姑娘方才 第三转 , 如出一辙。姑娘 这 身段 , 步法 , 倒像 练过 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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