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1章 你看他雪里红(二)(1/2)
腊月十三。京师一夜北风,卷下细雪,碎玉似的铺满御街。长公主府西苑,那株老梨树早枯了半边,剩下半边却倔强地伸着枝桠,雪压上去,“咯吱”一声轻响,像老人关节里发出的叹息。
花书萱五十了。鬓发星星,却懒得染,只把银丝松松挽成低髻,插一枝素白通草花——是昨儿个自己随手剪的。她站在廊下,看小丫鬟扫雪,扫帚划过青砖,留下一道道湿痕,又很快被新雪覆住,像那些永远扫不干净的旧事。
“殿下,梨雪小筑那边传话,说先生已梳洗妥当,问何时过去。”
她“嗯”了一声,却不动,只抬眼望天。天色铅灰,雪片密得没有缝隙,像一块巨大的帘,把人间与过往都隔在朦胧里。半晌,她轻声道:“取我的檀板来。”
湛昂然五十二,正式封箱已满两年。右肩旧伤每逢落雪便隐隐作痛,嗓音也失了亮,像被岁月磨钝的铜镜,照得出影,却照不出光。他不再登台,只在梨雪小筑教几个孩子,晨起吊嗓,日落收锣,日子像一碗晾温的白水,寡淡,却安稳。
今日却被她一句“来一段吧”勾起心思。他知她为何突然要听——前日史官上新修《实录》,白纸黑字写:“长公主留男旦于私第,终未嫁,世以为恨。”她看后笑一笑,随手把书合上,却一夜未眠。此刻叫他唱,不过是想借戏遮一遮心事,也像给自己递一个台阶:你看,我并非空负韶华,我还有人唱给我听。
于是他应了。让徒弟取来水衣,自己对着镜子勾脸。手不如昔年稳,眉峰画到一半便抖,索性抹去,只薄施粉,淡点唇,镜里人便显出老态——眼袋、皱纹、缺了半颗的大牙,都在提醒:关云长也老了,何况杜丽娘?
小筑后院,临时搭起一座小戏台,丈余见方,杉木为栏,顶覆芦帘,四角悬琉璃风灯,灯罩上绘海棠,是昔年旧物。台前只摆一张矮几,一张锦褥,几上放一柄檀板、一壶梨花酿,两只素杯——是她与他,隔了半生风雨后的“观众席”。
雪仍在落,被风卷进帘内,落在台毯上,化成暗色水痕。花书萱席地而坐,锦褥垫膝,狐裘裹身,左手执壶,右手执杯,先斟一杯放在台沿,再斟一杯自己轻抿。酒香混着药香——他早年伤肺,入冬便咳,她给他泡的川贝枇杷膏味,从帘内飘出,与雪气相融,竟生出一点温暖的甜。
锣鼓轻响,无丝竹,只有徒弟敲的檀板、小锣,声音闷而脆,像雪底蹦出的炭。湛昂然出台,一身藕色帔,腰系淡绿绫,头面极简,只一支白玉簪,簪头垂落细细一缕流苏,随步摇晃,晃得灯影也碎。
他未开腔,先朝她深深一揖,低得几乎额头贴地。她抬手,檀板轻击,“叮”一声脆响,像替他应诺:免礼,平身,开唱。
笛子不在,他便以口代笛,先低低哼过门,声音沙哑,却稳得出奇。过门毕,他启喉: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嗓音黯哑,却像被岁月煨过的酒,入口涩,回味甘。花书萱听着,眼前便浮出旧日——御街灯火、勾栏巷口、雪夜翻墙、点将台血战,一幕幕,被声音推着,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唱至“良辰美景奈何天”,他右臂抬至肩平便再上不去,却就势一转,水袖半落,像雪里突然折断的枯枝,却偏又生出一点新芽。她心头一酸,檀板轻敲,替他补足板眼;他低首,以水袖掩面,再抬头,眸中竟有泪,却被灯映得亮,像两颗将坠未坠的星。
一段“惊梦”将至,他忽地收声,朝她单膝跪下,以袖拭泪,哑声道:“嗓子不济,恐污殿下耳。”
她不语,只起身,走到台沿,盘膝坐下,与他面对面,伸手,握住他左手——那只手,指节粗大,掌有厚茧,是多年练功、击鼓、舞刀留下的痕;也是这只手,曾在雪夜为她捂手炉,曾在兵变时为她挡冷箭。她指腹摩挲那茧,声音轻而稳:
“唱吧,哪怕只剩一口气,也是我的《游园》。”
他抬眼,泪终于滚落,却带着笑,低低再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