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5章 世界二十六·帝师回朝(2/2)

先生,别来无恙?

屏退宫人后,她第一句仍是这句,声音却低了八度,像雪夜琴弦,轻轻一拨,便颤出无数回音。江栖鹤抬眼,见她立在案前,玄袍褪了,只着月白中衣,外披一件狐裘,赤足踩在波斯毯上,脚踝细得一手可握。灯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壁上,瘦而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又像一株被雪压弯的竹。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初登大宝,也是这样的雪夜,她于御书房批阅奏章至深夜,他劝她歇息,她抬头,眼角泛红:先生,朕不敢睡,一闭眼便是父皇母后的血。那时他如何答的?——陛下若不睡,臣便陪陛下不睡。如今想来,竟像一句谶语。

臣,无恙。

他垂眼,声音比想象中哑。姬长渊却在这瞬间动了——她几步跨到他面前,赤足踏在青砖上,无声无息,却带着风,带着雪,带着三年一千零九十一个日夜的思念与怨恨,猛地扑进他怀里。

江栖鹤被撞得后退半步,却下意识伸手,揽住她肩背。狐裘滑落,露出她单薄的肩,他掌心触到一片冰凉,像摸到一块玉,一块被雪埋了三年的玉,冷得人心口发颤。

先生骗我。

她声音闷在他胸前,带着鼻音,像幼兽呜咽:先生说,却一去三年;先生说,却将《贞观政要》批得密密麻麻……每日一句,三年千句,先生舍得丢下么?

江栖鹤喉头滚动,低头,只见她发顶——乌发散在狐裘上,黑得极致,白得纯粹,像一幅水墨,却沾了水,墨汁晕开,洇出一片湿漉漉的委屈。他忽然说不出话,只能抬手,指腹摩挲她发旋,像三年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臣……

他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却被她猛地打断——

先生若再言,朕便烧了所有山水,平了所有道观,再建一座困鹤台,金笼银锁,永囚先生于京畿。

她抬头,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幽火,烧得人皮肤生疼。江栖鹤却在这威胁里听出颤抖——她指尖在抖,声音在抖,连呼吸都在抖,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已勒进肉里,再用力,就会一声断裂。

他忽然笑了,极轻,极淡,像雪夜一点星火,转瞬即逝。

臣,留下。

声音不高,却稳稳落在她耳中,像一块石头落入深潭,一声,溅起水花,然后归于平静。姬长渊却在这平静里生出错觉——那石头并未沉底,而是化成了水,与她融为一体,再分不开。

她闭眼,额头抵在他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鼻端是他身上的味道——墨、梅、药、雪,混成一股冷冽的清苦,像雪夜一盏茶,入口冰凉,回味却甘。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离京那夜,她站在城楼上,看一人一骑没入雪幕,当时便想:若他回头,她便冲下去,拽住他马缰,告诉他先生别走,朕害怕。可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如今,他回来了,站在她面前,说。她该信么?能信么?信不信,又如何?她早已没有退路,早在他成为她帝师那日,早在他为她挡下第一支暗箭那日,早在他手把手教她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那日——她已深陷,无法自拔。

先生。

她开口,声音低哑,却带着笑:朕给先生备了份礼。

她转身,从案上取出一卷书,递给他——《贞观政要》,封面已旧,边角磨损,显是被反复翻阅。江栖鹤接过,指腹摩挲封面,忽然触到一处凹凸——翻开,扉页上,密密麻麻的朱砂小楷,全是她的字迹,一行一句,一日一句,三年千句,从先生今日可安朕又梦见先生岭南水患,先生若在,会如何教朕先生为何还不归来……

他忽然说不出话,只能攥紧书卷,指节发白。

殿外,雪又落起来,铜漏三声,宫灯将两人影子拉得极长,一高一低,中间隔着半尺,却似隔山。可山再高,雪再大,也终有化尽那日。江栖鹤低头,看影子交叠,忽然伸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冰凉,纤细,却带着帝王的力度,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刀,锋利,却甘愿被他握住。

长渊。

他开口,声音低哑,却温柔:臣,不再走了。

姬长渊闭眼,一滴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像雪夜一点星火,转瞬即逝,却足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