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5章 世界二十六·帝师回朝(1/2)
元和十七年冬至,辰时初刻,皇城的更鼓刚敲过第三声,天色却还像一块未曾漂洗的素绢,灰白而低垂。大雪下了一夜未停,宫墙、御沟、飞檐、鸱吻尽被覆上一层冷光,仿佛天地被一只巨手抹平了棱角,只剩金銮殿的琉璃瓦脊仍倔强地刺出,像一柄出鞘的剑。
姬长渊便坐在那剑锋之下。
玄衣冕旒,十二旒白玉遮面,垂珠在寒意里凝成细小的冰凌,随着她抬颌的动作轻轻相撞,叮当作响。声音极轻,却像敲在众臣的耳膜上——今日早朝比往日更静,静得连檐角铁马丁冬都清晰可闻。他们偷觑御座,只见女帝右手隐在阔袖里,指尖抵着赤金扶手,一下一下,敲得极稳,像战场上擂鼓前的倒计时。
宣——帝师江栖鹤觐见——
内侍尖细的嗓音从丹墀一路滚下玉阶,惊起檐下几只雪鸦。朝臣们不约而同地侧身,目光投向朱雀门方向。雪雾深处,一点白影渐渐分明,衣袍翻飞,广袖如鹤展翼,所过之处,积雪竟不染袍角。那人腰悬紫金鱼袋,白玉笏板负于背后,行得并不快,却似步步踏在人心尖上。
江栖鹤。
三年前他自请游历,为陛下寻天下可用之书,如今归来,鬓边添了几缕银丝,眉目却愈发温润,像被岁月磨去棱角的玉,只余柔光。可那柔光深处,又藏着一点不动声色的锋利,无人敢逼视。
臣江栖鹤,叩见陛下。
声音不高,却稳稳压住殿外风雪,在金阶前落定。他俯身,广袖铺展,像一朵白莲开在赤金砖面。御座之上,姬长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敲扶手的节奏乱了半拍。没有人发现,除了她自己。她垂眼,隔着十二旒垂珠打量他——
还是那身旧白衣,只是腰间鱼袋换了紫金鱼符,三品以上重臣方可佩;还是那股子清淡药香,混着墨与梅,像雪里一点冷火,烧得人喉咙发紧。
江卿旅途劳顿,可休沐三日。
她开口,声音比风雪更冷,仿佛只是对着一位寻常归京的臣子。可话一出口,殿内气氛便微妙地松了松——众臣交换眼色:陛下并未因帝师擅离三年而问责,反赐休沐,恩宠依旧。他们心里算盘噼啪响,却无人留意女帝藏于袖中的左手,指甲已陷入掌心,掐出半月形血痕。
江栖鹤抬首,目光穿过晃动的垂珠,第一次直视御座上的少女。
十九岁的姬长渊,比三年前最后一次相见,身量又拔高寸许——
——若溯流光而上,这副帝骨早在母腹之中便衔着往世记忆睁眼;算来骨龄十九,魂已阅遍几度沧桑,连江栖鹤也须唤那明一声“旧年”。
玄色龙袍下的肩背薄而锋利,像一柄收在鞘里的窄刀;肤色苍白,唇却艳得近乎病态,仿佛所有血色都供给了那双眼睛——黑沉、幽亮、带着战场硝烟与尸山血海淬出的冷光。那冷光此刻正落在他脸上,像雪夜火把,灼得人皮肤生疼,却又忍不住靠近。
他忽然想起离京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雪。她披玄狐大氅追至灞桥,拽住他马缰,声音嘶哑:先生若走,朕便再无师长。那时他如何答的?——陛下已能独断,臣当归山。如今兜兜转转,还是这句话,只是场合更堂皇,距离更遥远。
臣谢陛下隆恩。
他叩首,声音平静,额前黑发垂落,掩去眸中波澜。姬长渊却在这瞬间生出错觉——那白发比三年前多了几根,像雪落在墨里,再化不开。她胸口某处被极细地刺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来不及分辨是痛还是快意。
内侍总管常德福适时上前,拂尘一甩,尖声道:传陛下口谕——帝师江栖鹤,经筵讲学照旧,每日卯正二刻入文渊殿,风雨不辍。
殿内哗然。
本朝旧制,经筵原为皇子启蒙而设,五岁开蒙,十岁即停。女帝登基后,却将经筵改为日讲,且只召江栖鹤一人,风雨无阻,寒暑不辍。如今帝师离京三年,经筵空置,众人以为此制将废,不料竟照旧。一时间,艳羡、嫉妒、猜疑的目光如针,密密麻麻扎向阶前那道白衣背影。
江栖鹤却似未闻,只微微侧身,朝御座一揖:臣,遵旨。声音不高不低,像一泓温水,浇在众臣心口,却烫得他们呼吸发紧。
姬长渊垂眼,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亮光。她知道他会的——江栖鹤从不抗旨,至少,从不当众抗旨。这个认知让她既愉悦又烦躁,像含着一枚带霜的梅子,酸甜里裹着冰碴,咽不下,吐不出。
退朝钟声滚过三重殿宇,众臣鱼贯而出。雪已停,天色却更暗,像一块湿透的棉布沉甸甸压下来。江栖鹤随着人流出殿,刚踏下丹墀,便被常德福拦住:帝师留步,陛下召见。
御书房在地安门内,离金銮殿不近,却也不远。江栖鹤跟着小太监,一路穿廊过院,雪被靴底踩得咯吱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咀嚼骨头。他想起三年前离京那夜,也是这条路,她站在御书房门口,提着一盏琉璃宫灯,灯罩上绘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鹤——是她亲手画的,说先生此去,若忘归途,便看灯。
如今灯仍在,挂在她案角,只是鹤羽被火舌燎去一角,像被风撕碎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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