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破局之辩(1/2)

鑫旺化工案二审宣判的前一天,省高法十七楼的小会议室灯火通明。墙上时钟指向晚上十点,椭圆形会议桌边坐着七个人——民四庭合议庭的三位法官,以及应召前来提供专业意见的四位专家:省环科院副院长、中国地质大学教授、省司法鉴定中心技术总监,还有苏清越。

这是赵明提出的“专家论证会”。在三份鉴定报告存在重大分歧的情况下,他想在宣判前最后一次听取专业意见。

“各位专家,时间紧张,我们直奔主题。”赵明开门见山,“明天上午九点宣判,合议庭已经形成了初步意见。但在下判前,我们想最后确认几个技术问题。”

他打开投影,三份报告的结论对比表出现在幕布上。

“第一个问题:污染范围的认定。为什么会有七百米的差异?”

省环科院副院长先开口:“我们是基于现场踏勘和扩散模型计算的。考虑了地下水流向、土壤渗透性、污染物迁移速率。鑫旺化工厂区地势较低,雨季时污染会随地表径流扩散。”

地大教授补充:“我们做了示踪实验,用无害染料模拟污染物迁移,实测扩散距离确实超过一千米。”

司法鉴定中心的技术总监推了推眼镜:“我们的评估主要依据环保局历史监测数据。数据显示,过去三年鑫旺化工周边三百米外的监测点,污染物浓度都在标准限值以下。”

“但如果监测点布置不合理呢?”省环科院副院长反问,“我们检查了监测点的位置,都在上风向或远离污染源的地方。这就像在干净的屋子里测空气质量,然后说整个城市空气都好。”

会议室里气氛有些紧张。

赵明抬手示意:“第二个问题:生态环境服务功能损失的评估。为什么从三百二十万到八十万,差距这么大?”

这一次,三位专家都沉默了。

苏清越翻开笔记本:“我研究了三家的评估方法。省环科院采用的是‘替代成本法’——计算修复到污染前状态需要的费用。地大采用的是‘价值损失法’——计算生态系统服务功能的市场价值损失。而中环……”

她顿了顿:“中环采用的是‘主观评估法’,主要依据专家经验打分。这种方法在学术上争议很大,因为没有客观标准。”

“但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司法鉴定中心的技术总监说,“环境损害评估不是纯科学,要考虑现实可行性。你算出再高的损失,企业赔不起,最后还是执行不了。”

“所以就应该低估?”省环科院副院长皱眉,“那环境公益诉讼的意义在哪里?”

“意义在推动整改,不在惩罚。”技术总监针锋相对,“鑫旺化工已经投了三千万改造设备,这比任何赔偿都有价值。”

眼看争论又要升级,赵明再次打断:“第三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惩罚性赔偿的必要性。各位认为,这个案子里,惩罚性赔偿该不该支持?如果支持,多少合适?”

这个问题让会议室彻底安静下来。

惩罚性赔偿是英美法系的制度,我国引入时间不长,实践中争议极大。支持者认为这是遏制恶性污染的必要手段,反对者认为这会加重企业负担、影响营商环境。

地大教授先开口:“从法律上讲,惩罚性赔偿的适用条件是‘故意或重大过失’。鑫旺化工偷排暗管,明显是故意。从功能上讲,惩罚性赔偿要起到惩戒和预防作用。如果只是赔修复费用,企业可能觉得违法成本不高,以后还会再犯。”

“但企业已经整改了。”技术总监说,“预防的目的已经部分实现。而且惩罚性赔偿会让企业背上沉重负担,可能影响几百人就业。”

“就业不能成为违法的理由。”省环科院副院长声音提高,“如果每个污染企业都说‘我解决了就业’,那环境还怎么保护?”

赵明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苏清越:“小苏,你的看法呢?”

苏清越放下笔。她知道,这个问题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价值判断问题。

“我研究过最高法发布的所有环境公益诉讼指导案例。”她缓缓开口,“在支持惩罚性赔偿的案例中,法院考量的核心因素有三个:一是侵权人主观恶性大小,二是损害后果严重程度,三是侵权人事后态度。”

她调出准备好的案例摘要:“鑫旺化工的偷排行为持续了两年,期间曾被行政处罚三次但仍不改正,这属于主观恶性大。污染导致周边十几户村民饮用水安全受影响,农作物减产,这属于损害后果严重。至于事后态度……”

她顿了顿:“企业确实投入了整改,但整改不彻底,最近仍有超标排放。而且,在诉讼过程中,企业试图通过‘先进企业’称号来影响司法,这不能算真诚悔改。”

“所以你认为该支持惩罚性赔偿?”

“该支持。”苏清越说得坚定,“但数额要合理。我建议采用‘比例原则’——惩罚性赔偿数额应该与直接损失、侵权人获利、主观恶性、支付能力等因素成比例。既不能过高导致企业无法承受,也不能过低失去惩戒作用。”

“具体多少合适?”

苏清越调出一组数据:“我统计了全国类似案例。对于恶意偷排造成饮用水污染的案件,惩罚性赔偿通常是直接修复费用的0.5到1.5倍。考虑到鑫旺化工有整改行为,但整改不彻底,建议取中位数——一倍。”

会议室里响起计算器的按键声。如果按省环科院的直接修复费用八百五十万计算,惩罚性赔偿就是八百五十万,加上服务功能损失三百二十万,总赔偿额将超过两千万。

“这个数额,企业承受得起吗?”有人问。

“根据公开的财务数据,鑫旺化工去年净利润四千八百万。”苏清越说,“两千万的赔偿会影响利润,但不会导致破产。而且可以分期支付,或者用替代性修复抵扣部分赔偿。”

论证会持续到凌晨一点。送走专家后,赵明叫住苏清越。

“小苏,你留下来,我们聊聊。”

两人回到会议室。窗外,城市的灯火稀疏了许多,只有主干道的路灯还亮着。

“你刚才说的,合议庭其实都考虑过。”赵明点了支烟,“但现实比理论复杂。你知道吗?今天下午,区里主要领导亲自给我打电话,说这个案子关系到‘地方稳定’。”

苏清越心里一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判太重,企业可能真的会裁员,甚至停产。几百个工人失业,对云湖区不是小事。”赵明吐出一口烟,“区里希望法院‘酌情考虑’。”

“那法律呢?环境呢?清水湾的村民呢?”

“都在考虑范围内。”赵明苦笑,“法官判案,不能只考虑法律条文,还要考虑社会效果。这就是司法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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