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课(2/2)

校对到第三份时,门被推开了。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进来,穿着深蓝色法官制服,身材微胖,笑容和煦:“李庭长在吗?”

办公室里的人都站了起来。苏清越也跟着起身,听见陈姐低声说:“赵院长。”

赵立民——云湖区法院副院长,分管民事审判。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落在苏清越身上:“这位是?”

“新来的书记员,苏清越。”李梅介绍道,“小苏,这是赵院长。”

“赵院长好。”苏清越微微躬身。

赵立民笑着点点头:“临江大学的高材生,我知道。好好干,基层最能锻炼人。”他说得亲切自然,仿佛只是普通的领导关心。

但苏清越敏锐地注意到,他说的是“我知道”,而不是“我听说”。

赵立民在办公室待了十分钟,问了问几个重点案件的进展,临走时又看了苏清越一眼:“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提。院里对年轻同志还是很关心的。”

门关上后,办公室里有短暂的安静。

小陈凑过来,压低声音:“赵院长平时很少来咱们庭的。”

苏清越没接话,坐回座位继续校对判决书。红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下班前,她整理桌面时,发现最底下的抽屉里有一本旧笔记本。黑色封皮,边角已经磨损。她好奇地翻开,扉页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字:

“2008-2010,工作笔记——郑晓慧”

郑晓慧,三年前从云湖区法院调走的法官,现在据说在市中院。苏清越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个业务能力很强的女法官。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案件要点、法律适用心得,甚至还有一些对司法实践的思考:

“9月15日:今天又是一件‘证据不足’驳回的案子。当事人绝望的眼神让人难受。我们是不是太依赖‘谁主张谁举证’了?在当事人诉讼能力严重不对等的情况下,法院的依职权调查是否可以更主动一些?”

“11月3日:和立案庭吵了一架。他们说分案要均衡,不能总把复杂案子给年轻人。但简单案子重复一百遍,真的能锻炼人吗?”

“1月20日:写了份关于家事审判中证据规则适用的建议,交给研究室。石沉大海。或许人微言轻是真的。”

苏清越一页页翻着,窗外天色渐暗。那些字句,像隔着时空的对话,精准地戳中了她今天的困惑。

笔记本最后一页,郑晓慧写了一段话:

“有时候觉得自己在推一块永远推不上山的石头。但师父说,每推一次,山的高度就会降低一毫米。一毫米也是改变。”

她合上笔记本,轻轻放回抽屉。

手机亮起,周维发来消息:“周末回省城吗?我爸想请你吃饭,为上次的事道歉。”

苏清越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回复:“这周末要加班整理卷宗。替我谢谢周伯伯,心意领了。”

发送后,她锁上办公室门,走进昏暗的走廊。声控灯应声亮起,照亮前方空无一人的过道。

楼梯拐角处,她遇见正在锁门的赵立民。

“小苏还没走?”赵立民笑着问。

“这就走。赵院长也加班?”

“处理点事。”赵立民和她并肩下楼,“怎么样,还适应吗?”

“正在努力适应。”

“基层就是这样,理想和现实总有差距。”赵立民的话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意有所指,“但日子长了就明白,有些事急不得,有些规矩破不得。”

走到一楼大厅,赵立民忽然停下脚步:“对了,下个月院里要搞青年干警业务竞赛,你准备一下。临江大学的高材生,可别给母校丢脸。”

“我会认真准备的。”

赵立民点点头,朝停车场走去。苏清越看着他微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忽然想起周怀远那条已删除的短信。

她知道,从她踏进云湖区法院的那一刻起,某种注视就已经存在。它可能化为关照,也可能化为考验。

而她能做的,只有把每一步都走得扎实到无可挑剔。

走出法院大门,夜市已经热闹起来。烧烤摊的烟雾混着夏夜的风,不远处的小广场上,大妈们正在跳广场舞。

这是最真实的基层,充满烟火气,也充满琐碎与局限。

苏清越在路边买了份炒饭,走回宿舍。老家属院的楼道里飘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206房间的窗口亮着灯——那是她今天早上离开时忘记关的。

她打开门,十二平米的小房间简洁得近乎空旷。书桌上,那本《最高人民法院案例汇编》摊开着,停留在“夫妻共同财产认定”一章。

她放下炒饭,拿起红笔,在页边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

“证据规则是武器,也可能是枷锁。关键是谁在使用它,以及为何使用。”

窗外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欢快而喧闹。苏清越拉开椅子坐下,翻开今天庭审的笔记,开始重新梳理那个离婚案的每一个细节。

夜色渐深,那盏孤灯在老旧家属楼的无数窗户中,亮得执着而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