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如履薄冰(2/2)
日轮的训练场,气氛愈发肃杀。被选入日轮的青壮,无论是原山寨喽啰还是新来流民,都褪去了最初的散漫或惶恐。在王猛和那些如同黑面阎罗般的锐金卫教头督导下,重复着枯燥却致命的动作:刺、劈、格、挡!汗水湿透衣背,血泡磨破又结成厚茧。队列操练更是严苛至极,转向、行进、立定,任何失误都会招来厉声呵斥甚至额外的惩罚——绕着凹地全副武装奔跑,或者保持劈砍姿势直至手臂失去知觉。
但无人再敢公开抱怨。王猛那日的怒吼和鬼见愁峡谷的血腥味,如同烙印刻在每个人心里。休息时,则由金葵或他指定的锐金卫讲授简单的旗号、口令、阵型变换以及战场生存的要诀:如何听箭矢破空声判断来袭方向,如何在混战中保护自己和同伴,如何利用地形。
训练的武器也开始逐渐变化。虽然大部分仍是削尖的硬木长矛和石斧,但已经开始有小批量的、月轮产出的青铜戈矛和箭镞被下发,用于让队员们熟悉手感,进行对抗练习。握着真正的金属武器,哪怕只是粗胚,青壮们的眼神都变得不同,那沉甸甸的、冰凉的手感,传递着杀戮的真实与责任。
七日一轮换的制度,如同给这部庞大的机器注入了活力与流通的血脉。当一队人从疲惫不堪的星轮垦荒或月轮锻打中解脱,转入日轮接受严酷训练时,他们反而觉得是一种“休息”——至少不用再面对无尽的土木石方或灼人的炉火。而当日轮的训练告一段落,肌肉酸痛却精神紧绷的队员们转入月轮或星轮时,他们又能将训练中磨练出的纪律、协作和增强的力气,应用到具体的生产中,效率倍增,并且因为亲身参与劳作,更知物资来之不易,愈发珍惜。
更重要的是,这种轮换极大地促进了融合。原本存在隔阂的山寨旧部、锐金卫、流民,在共同的汗水、疲惫、伤痛和偶尔取得的微小成就感中,开始真正地相互了解,彼此认同,甚至生出袍泽之情。语言、习惯、技能的交流在无声地进行。一个山寨老兵可能教一个流民青年如何更省力地挥斧,而流民青年可能告诉老兵哪种野菜更能充饥。
当然,摩擦和冲突依然存在。一次轮换中,一队原山寨的喽啰被编入星轮,负责清理牲畜圈栏。他们嫌脏嫌累,敷衍了事,将大量粪便随意堆积在圈栏旁,未能按照张魁的要求运到指定地点沤肥。负责此事的是一位流民出身的星轮小组长,上前理论,反被几个喽啰推搡讥笑:
“呸!一个刚来的泥腿子,也敢指挥老子?知道爷爷当年跟着大当家刀头舔血的时候,你在哪刨食吗?”
事情很快闹到石岳那里。石岳二话不说,立刻召集所有星轮人员到场。他指着那堆散发恶臭、招引蝇虫的粪便,又指着那几个嬉皮笑脸、兀自不服的喽啰,声如炸雷:
“嫌脏?嫌累?没有这‘脏东西’,地里的庄稼拿什么长?你们碗里的饭从哪来?没有饭食,你抡得动刀?拉得开弓?鹰愁涧不养大爷!这里只认规矩,只认干活!星轮的规矩,就是干活!干好活!谁坏了规矩,就是砸所有人的饭碗!”
他当即下令,罚那几个喽啰负责所有圈栏三日的清理工作,并且扣除当日一半口粮,以儆效尤。惩罚由温良亲自点头认可。此举极大地震慑了那些还想偷奸耍滑、论资排辈的老油条,也树立了星轮管理的权威,让流民出身的基层管理者腰杆硬了起来。
李二牛逐渐成了星轮建造组的顶梁柱。他不仅手艺精湛,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爱惜工具。每次用完青铜斧凿,他都会仔细地打磨干净刃口,涂上精心收集来的动物油脂防锈,然后用破布包好,才交还给负责保管的锐金卫,并详细说明使用情况和磨损程度。他的沉稳和专注,赢得了石岳的尊重和同组人的信赖。他甚至还根据经验,对吊脚楼的一些榫卯结构提出了改进意见,使其更加牢固省料。他救下的孤儿狗娃,也被安排去帮忙喂养鸡鸭,孩子脸上渐渐有了红润和笑容。
夕阳再次将余晖洒入鹰愁涧,给冰冷的岩石镀上一层暖金色。训练场的喊杀声已歇,但“哐当”的锻打声和工地上收工的号子声仍未停息。新的吊脚楼又建成了一排,粗糙却坚固;引水渠延伸到了新开垦的梯田旁,清水汩汩流入干渴的土地;炊烟从各家各户升起,混合着食物和草药的气息。
李二牛坐在自家吊脚楼的门槛上,借着最后的天光,不是打磨自己的工具——那些宝贵的青铜工具已按时上交——而是用一块普通的鹅卵石,耐心地教依偎在身边的狗娃如何辨认几种常见的、带有绿色或蓝色锈迹的石头,
“娃子,看,这种绿毛毛的,叫孔雀石,里面有好铜!这种蓝汪汪的,叫蓝铜矿,以后在山里见了,捡回来,赵吉叔那里能用上,能打好多斧头刀子,杀西岐狗!”
孙大膀和同屋的汉子们则围在一起,擦着汗,听一个曾经在边军当过辅兵的老流民,用木棍在地上比划着如何结阵,如何用长矛架住骑兵的冲击,
“得扎稳下盘!矛尾杵地!斜着向上!不是让你去捅马,是让那畜生自己撞上来!”
马善与金葵依旧并肩站在那块高岩上,俯瞰着暮色中生机勃勃却又杀机暗藏的凹地。三轮的运转虽初显成效,秩序井然,但压力依旧巨大如山。粮食的消耗速度远超预期,囤积的肉干咸鱼在飞快减少,新垦的土地收获遥遥无期;青铜的产量仍然低下,勉强维持工具替换和小批量武器制造;西岐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不知何时就会斩落。探哨带来的消息称,西岐的游骑在鹰愁涧外围活动的频率增加了。
“三轮初转,如履薄冰。”
金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腰间记录用的木牍。
马善的目光掠过下方井然有序的吊脚楼和袅袅炊烟,掠过远处田埂上正指挥着堆肥的张魁的身影,掠过月轮区域洞口隐隐透出的、跳动不安的红光,最后落在西面那被夜色逐渐吞没的、通往外界生死未知世界的隐秘入口。他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峻。
“冰薄,方能砺出最锋利的刃。”
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磐石,
“日月星转,天道恒常。我鹰愁涧,便在这流转之中,磨砺爪牙,积蓄力量。待那血火临头之日,方能,石破天惊。”
凹地中,点点松明火光次第亮起,如同星辰落入凡间,与天际初升的、冰冷的星辉遥相呼应,勾勒出这个在绝境中倔强生长的微缩乾坤的轮廓——坚韧而脆弱,充满野性的生机,又步步惊心,每一步都踏在生存的刀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