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屠村(1/2)

鹰愁涧的炉火,日夜不息地舔舐着山谷的幽暗。冶炼场深处,鼓风的号子低沉如远古巨兽的喘息,巨大的皮囊在精壮汉子们整齐的踩踏下起伏,将空气疯狂地压入炉膛。炉口喷吐着炽白近青的烈焰,将粗大的烟道烧得通红,滚滚浓烟如同不祥的狼烟,直刺铅灰色、压抑得令人窒息的苍穹。灼热的气浪扭曲了视线,空气里充斥着硫磺、熔融金属与浓重汗水的混合气息。叮当!叮当!叮当!锻打声从各个角落传来,此起彼伏,永无休止,汇成一片令人血脉贲张又神经紧绷的铁石交响。

金葵伫立在炉前,如同熔炉旁一块最坚硬的矿石。跳跃的火光在他沉凝如铁的脸上勾勒出深刻的轮廓,映亮他深邃眼眸中比熔化的青铜更灼热、比淬火的山泉更冰冷的专注。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刚刚从陶范中剥离的青铜箭镞。粗糙的毛刺和翻卷的范线如同新生的疮疤,镞尖圆钝,毫无锋芒。他拿起一块细腻的油石,沾了点旁边陶罐里冰凉的清水,稳稳地捏住箭镞尾部,将那圆钝的镞尖精准地抵在石面上。动作沉稳,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虔诚。粗糙的青铜与油石摩擦,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每一次摩擦都带走一丝多余,向着绝对锋锐的极限逼近。汗水顺着他绷紧的颊侧滑落,滴在灼热的青铜上,“滋”地一声,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仿佛连汗水也无法在这极致的专注下久存。

就在这时,一种无形的凝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过喧嚣的冶炼场。

远处寨门方向,几道身影正沿着蜿蜒陡峭的山道,沉默而迅疾地向上攀登。为首的正是王猛。他赤裸着上身,虬结如铁的肌肉在薄薄的晨光下闪烁着古铜色的油亮光泽,随着沉重而急促的步伐贲张起伏,仿佛蕴藏着永不枯竭的狂暴力量。汗气从他身上蒸腾而起,在微凉的空气中形成淡淡的白色雾气。然而,这力量感却被一种沉重到极致的阴郁彻底压制。他身后跟着李黑子、孙大膀,以及七八个同样精悍的山寨汉子。他们个个步履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山石,而是粘稠的血泥。身上沾满灰黑色的尘土和干枯的草屑,脸上笼罩着一层比暴雨前乌云更浓重的阴霾,眼神空洞,嘴唇紧抿,透着一股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死寂。

队伍的中心,王猛那双布满老茧、曾撕裂过野猪王咽喉的大手,此刻以一种近乎怪异的轻柔,紧紧抱着一个用粗糙麻布裹成的包袱。那麻布肮脏不堪,边缘磨损,洇开大片大片暗红发黑、令人心悸的污迹。那污迹的颜色,是凝固的血,是焚烧的灰,是泥土的腥,是死亡本身渗透出的秽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糊、血腥和腐烂的恶臭,随着他们的靠近,如同有形的瘟疫,迅速在寨门处弥漫开来。

冶炼场那震耳欲聋的喧嚣,锻打的轰鸣,鼓风的号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了喉咙。许多工匠和喽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向归来的队伍。铁锤僵在半空,风箱的拉杆停在最深处,连炉火的噼啪声都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

“怎么回事?”

金葵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刻意提高,却像一柄冰冷的凿子,穿透了瞬间的死寂,清晰地、不容置疑地落在王猛耳中。他手中的研磨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只是那枚箭镞在油石上摩擦的轨迹,似乎更加笔直、更加稳定了。

王猛走到金葵面前丈许处停下。这个距离,金葵能清晰地看到他下颌咬肌的剧烈抽动,看到他左臂那道如同赤色蜈蚣般盘踞的旧疤,因极度压抑的情绪而扭曲、贲张,仿佛活物般在皮肤下蠕动。王猛的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点,如同捧着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琉璃珍宝。他缓缓屈膝,极其轻柔地将怀中那团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麻布包裹,放在地上早已铺开的一层干燥洁净的茅草上。仿佛那里面包裹着的,不是生命,而是一个一触即散的亡魂。

他抬起脸。那张棱角分明、惯常坚毅如磐石的面孔,此刻因巨大的悲愤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悸而扭曲变形。眼底翻涌的赤红,不再是战意的火焰,而是压抑到极致的、随时可能喷发的痛苦岩浆。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挤出声音,那声音沙哑、破碎,如同两块沾满血腥的砂石在相互摩擦:

“大人,山下,没了。”

几个字,字字如石,裹挟着地狱的寒气,狠狠砸落。周围的空气瞬间冻结,连炉火的温度都仿佛骤降。

“没了?”

金葵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极细微的折痕,如同青铜剑刃上最冷硬的一道锻纹。他手中的研磨动作终于停下。那枚箭镞的尖端,已在油石下显露出一线幽冷、致命的光芒。

王猛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那充斥肺腑的绝望和血腥气强行压下。他指着地上那团微微颤抖的麻布包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撕裂灵魂的痛楚:

“鹰嘴崖下,小王庄。我们,我们只找到了这个,这个娃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需要极大的力量才能吐出那个名字,

“西岐,是西岐的军队!几个月前,他们屠了村!鸡犬不留!房子,全烧了!连地基都翻了一遍!我们在灰堆里扒拉,扒拉了大半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狂暴,却又被强行压制在喉咙深处,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

“连一块,一块囫囵的尸首都难找!都,都烧焦了,踩碎了,喂了野狗了!这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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