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铁律(2/2)

金葵依旧沉默着。他没有斥责,没有暴怒,甚至没有看韩勾一眼。他只是缓缓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地拈起那块崩裂的青铜“牙”钩碎片。他的指尖感受着金属断裂面那粗糙、尖锐的触感,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量具,审视着那扭曲的晶体结构。炉火的光芒在冰冷的青铜碎片上跳跃,映照着他沉静如渊的眼眸。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炉火的咆哮和韩勾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

“砂眼,乃铸者之失。泥范不净,浇铸不纯,是为根本。”

金葵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千钧重锤,砸在韩勾心上,

“角度,乃算者之误。舍本逐末,贪快求险,失却了强弩稳如磐石之魂。”

他的目光终于从碎片上移开,落在韩勾那因恐惧和自责而惨白的脸上,

“至于弦,用料选择、处理工艺、编织手法、日常保养维护,环环相扣,皆系于你一身。韩勾,”

他叫出对方的名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力量,

“此非你一人之过,然,此责,却系你一身之重!”

“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韩勾的头颅几乎要垂到胸口,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冰凉。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之中,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死?”

金葵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嘲讽,

“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将手中的青铜碎片轻轻放回原处,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他的目光投向炉中那永恒般跳跃的、吞噬一切又锻造一切的火焰,声音里蕴含着一种熔岩般的决绝:

“记下今日之失。每一处砂眼的位置、深度、形态;每一次你为追求速度而调整的角度数值及其后果;每一条弦的取材部位、处理人姓名、所用药物与时间、编织的股数、绞合的方向与紧密度、测试的拉力记录、以及它最终断裂时的状态、位置,所有这些,”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刺韩勾的灵魂,

“都要详实记录!如同记录每一次生死搏杀的胜负,如同记录每一块矿石变成利器的过程!此乃血换之训!是用温大当家的险死还生,用鹰愁涧的颜面,用‘锐金’二字的荣辱换来的教训!”

金葵顿了顿,向前踏出一步,炉火的光芒瞬间将他整个身影吞噬,又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如同山岳般的阴影。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违抗的钢铁意志,如同淬火的利刃破开空气:

“弩,乃破甲穿阵、百步夺命之神兵!亦是悬于己颈、稍有不慎便反噬其主的双刃凶器!从今日起,鹰愁涧所铸每一具弩机,每一套部件——从最微小的‘牙’钩到最粗壮的弩臂——皆需独立编号!详录铸造者名姓、泥范批次、浇铸时辰、打磨者、组装者、所用青铜锭来源及配比!每一根弓弦,皆需标明取材牲畜种类部位、处理人、所用药物及时间、编织者、编织日期、初始拉力测试记录、定期维护记录!每一具成弩,非经百次空放、十次不同拉力实射、验明无丝毫隐患、无异响、无变形,不得配发!此为铁律!刻于石上,悬于炉前!违者,无论何人,无论何故,以通敌论处!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冶炼场的每一个角落,连鼓风的号子声都似乎为之一滞。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喏!”

韩勾猛地挺直了几乎要垮掉的腰背,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光芒!他感觉一股滚烫的血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尽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属下以性命立誓!必铸出鹰愁涧最锋、最稳、最可信赖之弩!若再出纰漏,毋须大人动手,韩勾自裁以谢鹰愁涧!以谢大人信任!”

他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将自己彻底熔铸进炉火中的决然。

金葵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那冰冷的眼神中,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般的涟漪,旋即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沉静。他转身,走向一旁被炉火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工作台。工作台上,工具摆放得如同列队的士兵,一丝不苟。他拿起一枚刚刚从陶范中取出、尚带着灼热余温的青铜箭镞。镞身粗糙,布满了翻卷的范线,镞尖圆钝,毫无锋芒。

他拿起一块细腻的油石,从一个陶罐里舀出一点清水,滴在石面上。然后,他稳稳地捏住箭镞尾部,将圆钝的镞尖抵在油石上。动作沉稳,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粗糙的青铜表面在油石细腻的摩擦下,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范线被一点点磨平,青灰色的金属本色逐渐显露,平滑如镜。那圆钝的镞尖,在他精准而恒定的力道下,被一点点、一丝丝地研磨、塑形,渐渐显露出锐利的线条,凝聚出一点足以刺破黑暗的寒芒。

炉火熊熊,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专注得如同凝固的侧脸,映照着他布满老茧却稳定无比的手指,更映照着那枚在他指间逐渐褪去粗糙、显露出幽冷、致命锋寒的青铜箭镞。这枚小小的箭镞,即将被装上笔直坚韧的箭杆,搭上强劲稳定的弓弦,承载着杀戮的意志,射向未知的敌人,撕裂血肉,洞穿甲胄。

而鹰愁涧的未来,也如同这枚正在被磨砺的箭镞。它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的狩猎,一场内部的震荡,一场关于力量与秩序的拷问。它需要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在耻辱与反思的磨砺下,在喧嚣与沉寂的交织里,被一点点地锻打成型,被一遍遍地淬去杂质,最终被开锋,指向那笼罩在山外沉沉夜色中、如同庞然巨兽般虎视眈眈的西岐阴影。围猎的鲜血尚未冷却,野猪王的腥气犹在鼻端,一场更加漫长、更加残酷、关乎生死存亡的砺锋之路,才刚刚拉开它沉重而冰冷的帷幕。炉火不熄,匠心如铁,杀器在沉默中孕育着下一次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