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政策春风(1/2)
西郊仓库的炉火,似乎比往日燃烧得更旺了一些,跳动的火苗映照着几张虽然疲惫却难掩振奋的面孔。林知微提出的“阵地战”策略,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挡住了“康华”价格绞杀带来的绝望洪流。团队众人不再惶惶不可终日,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技术细节近乎偏执的打磨之中。
王建业几乎焊在了他那张绘图板前,图纸上涂布机的结构被反复修改,每一个齿轮的啮合精度、每一根导杆的直线度,都被他用放大镜和游标卡尺反复校验。他追求的不再仅仅是“能用”,而是“极致稳定”。赵国栋则化身材料学家,四处搜罗不同产地、不同规格的吸附材料基板,在仓库角落里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恒温恒湿测试箱——用破木箱和旧棉被改造而成,里面点着煤炉精确控制湿度——日夜不停地测试着各种材料在极端环境下的表现。周晓梅的“调色盘”旁,堆满了记录着密密麻麻数据的笔记本,她在尝试用不同比例的交联剂和稳定剂,试图将显色反应的稳定性,从二十四小时延长到四十八小时,甚至七十二小时。
李志强也不再像无头苍蝇般四处碰壁。他调整了策略,不再主攻那些已经被“康华”用低价和关系网牢牢把控的主流基层卫生单位,而是像林知微指引的那样,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被主流市场忽略的“缝隙”。他背着装满样品和崭新比色卡的帆布包,顶着凛冽的寒风,深入偏远地区的矿区、新建的水利工地、甚至是条件艰苦的国营农场卫生所。他的推销话术也变了,不再强调价格,而是反复突出“微光”检测板在潮湿、粉尘、温差大等恶劣环境下的“耐受力”和“可靠性”。
“同志,您看,‘康华’的卡片娇贵,受潮就容易失效。咱们这矿区潮湿,万一检测不准,耽误了病情可不是小事。咱这个板子,基板是特选的,耐潮!显色也稳,放两天再看,结果都清清楚楚!”他黝黑的脸上堆着诚恳的笑容,将那份手绘的、形象直观的比色卡推到对方面前,“您看,这颜色对比多明显,新来的卫生员都能轻松判读,不容易出错!”
这个过程依旧艰难,十次奔波,往往有九次半是徒劳。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次微小的成功。或许是一个被“康华”产品不稳定困扰许久的矿区老医生,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留下了几片样品;或许是一个对成本不那么敏感,但对操作简便性要求极高的工地卫生员,看中了那份清晰的比色卡。这些零星的、微不足道的订单,像沙漠中偶尔出现的几株顽强绿草,虽然无法改变整体的荒芜,却顽强地证明着生命力的存在,给仓库里的众人带来一丝弥足珍贵的慰藉和坚持下去的理由。
然而,现实的冰冷并未因此而融化。这些“缝隙市场”的订单,数量太少,太分散,根本无法支撑团队最基本的生存。仓库的租金、材料的采购、四人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像几座沉默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李志强带回的那点微薄收入,往往是杯水车薪。炉膛里的煤,需要精打细算地添加;吃饭时,菜里的油星也越来越少。一种更为深沉的、源自生存本身的焦虑,取代了最初被价格战打击的慌乱,像慢性毒药般,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每个人的意志。坚守理想固然悲壮,但空着肚子谈理想,终究显得有些苍白。
就在这坚守与困顿交织的胶着时刻,一阵仿佛从遥远天际吹来的暖风,悄然而至。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得仿佛要滴下墨汁的下午,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末,敲打着仓库斑驳的窗户。周晓梅去附近的邮局寄送一份给外地潜在客户的样品信函,顺便取回了积压几日的报纸和信件——这是他们了解外界,获取免费信息的重要渠道。
她带着一身寒气冲进仓库,跺掉鞋上的雪泥,将一叠报纸和几封信件放在桌上。“林姐,有信,还有这几天的报纸。”
林知微正和王建业讨论着一种新型点样毛细管的选用问题,闻声抬起头,道了声谢。她先翻了翻信件,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广告或者李志强从外地寄回的工作简报。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叠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上,最上面一份是《人民日报》。
她随手拿起,习惯性地浏览着头版的要闻。目光掠过那些关于农业生产和工业建设的熟悉标题,忽然,在右下角一个不算太起眼的位置,一个黑体字的标题跳入了她的眼帘:《关于加强农村基层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建设的若干意见》。
她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她迅速展开报纸,找到对应的版面,凝神细读起来。这篇文章的篇幅不长,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因困境而有些晦暗的心田。
文章的核心思想明确而有力:国家高度重视广大农村地区的医疗卫生服务可及性问题,将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有计划、分步骤地加强乡镇卫生院和村卫生室的建设,着重提升其基本医疗服务能力。文中特别提到,要“鼓励和支持适用于农村基层的、简便易行、经济可靠的诊疗技术和设备的研发与推广应用”,要“切实减轻农民群众的医疗负担”。
“……积极采用经实践验证、安全有效、成本低廉的适宜技术……各级卫生行政部门应予以引导和支持……”
“……对在基层医疗卫生服务中表现突出的集体和个人,应给予表彰和奖励……”
林知微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报纸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膛里仿佛有一股热流在奔涌、冲撞。
这……这简直就是为“微光”量身定做的指引!
文章中反复强调的“简便易行”、“经济可靠”、“成本低廉”、“适宜技术”,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戳中了“微光”检测板试图解决的核心痛点!而“鼓励支持研发推广”、“引导支持”、“表彰奖励”这些字眼,更是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那扇被“康华”用资本和价格死死封堵的大门!
她之前所有的坚持,所有在技术可靠性、环境适应性上的死磕,所有试图绕过价格战、深耕基层真实需求的努力,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最坚实的政策依据和最宏大的时代共鸣!
“王工!晓梅!国栋!志强哥!”林知微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猛地抬起头,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快!你们快来看这个!”
她的异常反应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王建业放下手中的放大镜,周晓梅和刚从外面回来的赵国栋也围拢过来,连正在角落里核算那本越来越薄的账本的李志强,也疑惑地抬起了头。
“怎么了,林工?出什么事了?”王建业推了推眼镜,关切地问。
林知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那份《人民日报》摊开在桌上,用手指用力地点着那篇文章的标题和关键段落:“你们看!国家政策!加强农村基层医疗!鼓励我们用得上的便宜可靠的技术!”
众人闻言,立刻凑上前,脑袋几乎碰在一起,屏息凝神地阅读着那篇并不算长的文章。
仓库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报纸被翻动的轻微哗啦声,和窗外愈发急促的风雪声。
几分钟后,周晓梅第一个抬起头,脸上因为兴奋而泛起红晕,她一把抓住林知微的胳膊,声音雀跃:“林姐!这……这说的不就是咱们吗?!‘简便易行’、‘经济可靠’!咱们的检测板全符合啊!”
赵国栋用力一拍大腿,嗓门洪亮:“太好了!国家发话了!看那‘康华’还怎么用钱砸!咱们这是符合国家政策的方向!”
就连一向沉稳持重的王建业,此刻也忍不住连连点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和希望的光芒:“是啊……方向没错,我们的方向绝对没错!国家现在重视这个了!”
李志强更是猛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桌边,几乎是抢过报纸,又仔仔细细、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越读,眼睛越亮,脸上那因为长期奔波和焦虑而刻下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来。
“机会!林工!这是天大的机会啊!”他挥舞着报纸,声音因为极度兴奋而有些变调,“这不是简单的商机!这是……这是国策带来的东风!‘康华’那种靠低价倾销挤占市场的做法,跟这个精神根本就是背道而驰!他们追求的是垄断利润,我们做的才是真正服务基层、符合政策导向的事情!”
他激动地在仓库里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之前被价格战打压下去的销售激情,如同被浇上了汽油的篝火,轰然爆发:“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要抓住这个机会!我明天就去省卫生厅!去市卫生局!拿着这份报纸,拿着我们的产品,去找相关领导!我们要申请支持!我们要参与进去!”
“对!志强说得对!”王建业也反应了过来,“我们不能光埋头在仓库里搞技术了!必须主动走出去,让上面知道有我们‘微光’这么一个产品,完全符合政策要求!”
“还有我们的比色卡,标准化判读,这也是提升基层服务能力的一个体现!”周晓梅赶紧补充道。
“还有我们的环境耐受性测试数据!”赵国栋不甘落后,“这都是实打实的优势!”
众人的情绪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微光”突破重围、沐浴在政策春风之下的美好前景。连日来的阴霾和压抑,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驱散了大半。
然而,在一片热烈的讨论声中,林知微却渐渐沉默了下来。最初的激动和狂喜过后,她那颗习惯于冷静分析和未雨绸缪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思考着这巨大机遇背后,可能隐藏的挑战与更深层次的问题。
她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仓库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带着询问和期待。
“大家说得都对,这确实是我们的机会,一个我们梦寐以求的、可以打破目前僵局的机会。”林知微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眼神却格外明亮和锐利,“但是,我们绝不能盲目乐观。”
她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在之前写下的“价格绞杀”旁边,用力写下了四个大字:政策春风。
“政策是东风,但这股东风,会不会只吹像‘康华’那样,有背景、有规模、有名气的‘正规军’?”她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提出了第一个尖锐的问题,“我们‘微光’是什么?一个躲在西郊仓库里、连生产资质可能都不完备的‘草台班子’。各级卫生部门,凭什么相信我们?凭什么把宝贵的政策和资源,倾斜给我们?”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让刚刚沸腾起来的热情稍稍降温。李志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是啊,政策是好政策,但执行政策的,是人。而人,往往更倾向于选择那些看起来“靠谱”的对象。
“其次,”林知微继续分析,语气沉着,“政策鼓励适用技术,但必然会伴随着相应的标准和规范。我们的产品,能否达到可能出台的、更严格的行业标准?比如生产的规范性、质量的稳定性、批次间的一致性?我们现在这种小作坊式的、靠手工和部分自制设备的生产模式,能否经受得起大规模、标准化应用的考验?”
王建业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台还在不断改进的、锈迹斑斑的涂布机原型。追求极致的稳定性,和在简陋条件下实现大规模、标准化的稳定生产,是两个不同量级的概念。
“第三,”林知微的声音愈发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的心上,“就算我们幸运地获得了认可,甚至拿到了订单。我们现有的生产能力,跟得上吗?‘康华’有引进的生产线,可以快速扩产。我们呢?靠国栋和一双手,加上王工这台还在图纸上的机器,一天能生产多少片?能满足一个县,甚至一个公社的需求吗?”
赵国栋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沉默了。周晓梅也意识到,她精心优化的配方,如果要从实验室级别的少量配制,扩大到批量生产,其中涉及的原料采购、质量控制等问题,远非现在这样简单。
“还有,”林知微最后抛出了一个更深远的思考,“政策落地,往往需要时间,需要流程。从文件的出台,到各地制定实施细则,再到项目招标、资金下达……这中间需要多久?一个月?三个月?半年?我们仓库的这点家底,我们的精神状态,还能撑到东风真正吹到我们头上的那一天吗?”
一连串的问题,层层递进,剥丝抽茧,将隐藏在机遇光环下的残酷现实,赤裸裸地揭示在众人面前。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这理性的分析罩上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看得见光明,却感受不到足够的温暖。
仓库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带着沉重思考的静默。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这政策春风,并非一条坦途,而更像是一张充满挑战的考卷。他们有了答题的资格,但能否交出一份合格的、甚至是优秀的答卷,考验的是他们真正的综合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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