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木隐疴(2/2)
李尚书听得浑身发抖,又要磕头,却被萧衍抬手止住:“还有,督抚指挥使宋峰呢?让他去查那三千石粮,究竟是沉了江,还是进了谁的私仓。三日内,朕要结果。”
“臣……臣遵旨!”李尚书的声音都变了调,额上的青筋突突跳着,仿佛那旨意不是说给漕运的,倒像是直接砸在他心上。
见皇帝并没有问责,李尚书犹豫地说,“北境战事月支四十万两,去年冬雪压垮七州粮仓,今年冬涝又淹了产粮区三县,赈灾粮本就吃紧,这三千石一损,必得再拨款去买。可……可就算把之前查抄的那批银钱全填进去,也只够买粮,雇民夫运粮的工钱,按市价怕是……怕是不够了。”
“市价?”他忽然开口,指腹重重敲在“民夫工钱”那行字上,“去年雇民夫是三钱银一月,今年涨到五钱了?”
“是……是因灾年,壮丁要么去了军伍,要么留家守田,肯出来运粮的少,价钱便涨了。”李尚书额头抵着地砖,“臣查过,各地粮商也在囤粮抬价,若此时不赶紧雇人,怕是连民夫都雇不到了。”
萧衍将朱笔往笔山上一搁,墨汁溅出点星子,落在折子上。“传朕口谕。”
他语速不疾,每个字都像砸在青砖上,“着户部即刻核各地民夫时价,取中等定价,不得让地方官再加价盘剥;查抄的贪墨银,先提三成出来付工钱,余下的买粮;再从内库暂调十万两,补民夫工钱的缺。告诉户部,这十万两,明年开春从盐税里还回来。”
萧衍没再看他,挥手让他退下。殿门重新合上时,他才端起崔来喜刚沏好的茶,抿了一口。茶水是今年的雨前龙井,本该清冽,他却品出些涩味来,大约是方才在长乐宫沾了些甜香,这会儿倒觉不惯了。
案上的奏折还剩大半。他随手拿起一本,是镇国公的,奏请额外派三千精兵戍守北境,抵御匈奴。
萧衍的指尖在“镇国公”三个字上顿了顿,想起苏月窈拽着他玉带时,眼神里的热乎劲儿。
他沉默片刻,取过朱笔,笔尖饱蘸了墨,在奏折末尾慢慢写:“准。着神机营调拨五百火铳,随镇国公同行。”笔锋比写漕运案时,柔和了些许,却也仅是如此而已。
写完,他将朱笔搁回笔山,墨汁滴在明黄的绢布上,晕开一小团黑。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崔来喜悄没声地添了盏灯,见皇上又拿起一本关于盐铁专卖的奏折。
萧衍眉头微蹙着,指腹在“私盐泛滥”四个字上反复摩挲,仿佛在掂量那字里的分量。
御书房的烛火,就这么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来,映着萧衍伏案的身影。龙袍的金线在灯下有些灼目,衬得他侧脸的线条愈发硬朗,再不见半分在长乐宫里的慵懒。
崔来喜垂着头侍立在旁,听着皇上偶尔低声吩咐几句,或是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轻响,心里暗暗数着。
从离开长乐宫到现在,已过了好几个时辰了。
隔了会儿,他又悄悄抬眼瞧了瞧皇上,见他正盯着一本奏报科举舞弊的折子,眉头拧得更紧,眉心几乎蹙成个川字。
萧衍的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那轻叩的节奏,分明是在心里掂量着什么。
殿外的梆子敲了两下,已是二更天。崔来喜犹豫着要不要提醒皇上时辰,却见萧衍忽然放下奏折,揉了揉眉心。
他的指腹上还沾着点朱砂墨痕,那是方才批阅时蹭上的,倒比从苏月窈唇上蹭到的胭脂,更显几分沉凝。
“还有多少?”萧衍问,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倦。
“回陛下,还剩七本。”
萧衍“嗯”了一声,重新拿起奏折,翻开。烛火在他眼睫上投下淡淡的影,那双眼眸里,此刻只有江山、漕运、戍边、盐铁……再没有半分“娇娇”的影子了。
见皇帝需要静思,崔来喜悄声退了出去,轻轻掩了门。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晃,光落在他脚边,他又暗叹:这内库的银子,原是既养着贵妃的珠翠,也撑着江山的筋骨,哪分得清哪笔是情,哪笔是权呢。
夜色渐深,御书房的灯,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