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痛苦与机械(2/2)
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回响,与黎夏的哭骂、眼前家属的指责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他感到一阵阵反胃,胃里昨夜强行咽下的食物仿佛在灼烧他的喉咙。
但他不能倒下,不能失态。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冷静,对闻讯赶来的保安和闻讯赶来的科室行政人员说道:“请带他们去医务科协调。我这里还有病人。”
闹事的家属被强行带离,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咒骂着。诊室终于暂时恢复了安静,但那种被无端羞辱、被恶意中伤的冰冷感觉,如同粘稠的沥青,附着在空气里,附着在他的白大褂上,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身体的疲惫,心灵的创伤,职业尊严被践踏的屈辱……所有的一切,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了这片无声的绝望之地。他仿佛能听到,内心深处,那个努力拼凑起来的、名为“慕景渊”的躯壳,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碎裂声。
贺念辰担忧地看着他:“主任……”
慕景渊缓缓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重新睁开眼。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被侮辱后的钝痛。但他还是强行扯动嘴角,试图给出一个安抚的弧度,虽然那笑容苍白得如同虚设。他对贺念辰说道,声音带着过度使用后的沙哑:“念辰,你去吃饭吧。下午的门诊快开始了,我没事。” 这句“没事”,说得轻飘飘的,连他自己似乎都无法说服。
这时,许书意也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呼吸还有些不稳,显然是听到了风声。当她看到慕景渊难看的脸色、凌乱的诊室,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火药味时,心猛地一沉,揪紧了。“主任!” 她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
慕景渊对她摆了摆手,动作有些无力,示意自己还好,然后重复道,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书意也回来了。我没事,准备下午门诊吧。”
许书意眼圈微红,还想再说什么,比如“您去休息一下吧”或者“别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但贺念辰却在一旁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她。他们跟随慕景渊多年,太了解他了。此刻任何形式的怜悯或宽慰,都像是在提醒他刚才遭遇了怎样的不堪,都可能戳破他勉强维持的镇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能做的,只有沉默地陪伴和支持,确保下午的工作能够像往常一样,波澜不惊地进行下去。
贺念辰离开后,诊室里只剩下慕景渊和许书意。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地开始收拾被闹事家属弄乱的桌椅,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纸片。动作机械,仿佛在执行某种既定程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纸张摩擦和桌椅归位的细微声响。收拾完毕,下午的门诊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慕景渊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吸入得有些深,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坐回诊位,挺直了脊背,对许书意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叫号了。
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工作状态下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加淡漠,仿佛刚才那场不堪的闹剧从未发生,那些恶毒的言语只是过耳清风。但许书意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冷静之下,是一种近乎脆硬的紧绷,就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随时可能碎裂。
门诊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慕景渊的专业素养让他依旧能清晰地分析病情,给出准确的诊断和建议,只是语速比平时稍慢,偶尔会在解释的间隙,有极其短暂的失神,虽然很快就会被他自己拉回。
没过多久,贺念辰就匆匆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医院食堂的打包袋。他趁着病人出去的间隙,快步走到慕景渊身边,将袋子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桌角,低声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容错辨的关切:“主任,您先去吃点东西吧,随便买了点,多少垫一下。这里有我和书意盯着。”
慕景渊的目光落在那个朴素的打包袋上,停顿了几秒。他能感受到两个学生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那目光像温暖的烛火,微弱却试图驱散他周身的寒意。他这次没有拒绝。他确实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不仅仅是补充体力,更是要整理那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好。”他站起身,声音低沉,“我很快回来。”
他拎着那份简单的餐食,走进了医生休息室。空无一人的环境让他稍稍松了口气。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打开了餐盒,里面是简单的米饭和两个清淡的炒菜。他拿起筷子,动作有些迟缓,开始强迫自己往嘴里送食物。
然而,咀嚼和吞咽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食物仿佛失去了所有味道,如同嚼蜡。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堵,阵阵反胃感不断上涌。每咽下一口,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喉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就在这机械而痛苦的进食过程中,方婉凝的声音,那些充满了绝望、痛苦、自责和微弱期盼的话语,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疯狂回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如同魔咒般纠缠着他。
她崩溃的质问:“为什么……明明……明明之前都好好配合治疗了……为什么突然就……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她哽咽的承诺与自责:“我答应了星河……要帮他完成……他小说的后续插画……和出版事宜的……我现在……可能比他还糟……” 她绝望的呐喊:“为什么……我明明……这么努力了……现在却变成……连吃东西都做不到的……废物……” 她空洞的断言:“吃饭,睡觉,呼吸……还有……还有你每天来这里……都没用。我还是……还是这个样子……” 她试图理解却无法做到的痛苦:“你说‘都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事,不要用它来惩罚现在的自己’……我也想,但我做不到!” 她对未来的彻底悲观:“可能明天的夕阳很美,太阳很暖,可是我不会有什么变化!我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了!连笔都拿不稳!什么都做不了!我忘不掉!我控制不了!”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他仿佛能看到她当时泪流满面、痛苦挣扎的样子。
紧接着,画面又跳转到前天,她看着颜料盒时,那带着泪光却努力点头答应尝试的样子,以及那句带着依赖的恳求:“好。”“那你……你得陪我画。”
还有昨天傍晚,夕阳下,她微微仰着头,感受着阳光,轻声说“感觉现在……好好”的宁静侧影……
美好与残酷的画面疯狂交替,最终定格在昨天傍晚,她因一声刹车响而骤然青紫的脸、失去意识的瞬间……
“呃……” 慕景渊猛地捂住了嘴,强压下喉咙里涌上的强烈呕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涩,视线瞬间模糊。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拿着筷子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他不能哭。至少在这里,在此时,他不能允许自己失控。
他仰起头,用力眨着眼睛,拼命将那股汹涌的情绪逼退回去。然后,他像是跟谁赌气一样,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凶狠地,将剩下的饭菜囫囵塞进嘴里,机械地、快速地咀嚼、吞咽,仿佛这不再是为了补充能量,而是一场必须完成的对自我的惩罚和考验。
胃部传来一阵阵不适的痉挛,但他毫不在意。他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了餐盒里的食物,然后冲到洗手池边,用冷水狠狠地泼了几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底布满红血丝和水汽、狼狈不堪的男人,深吸了好几口气,用力抹去脸上的水珠,重新戴上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