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寒梅暗香(2/2)

“十九号,去把那几幅绣屏套子刷一刷,注意别刷坏了丝线!”监工嬷嬷又指派了新任务。

苏舜卿走到一旁,那里放着几幅用各色丝线绣着花鸟人物的绣屏套子,用来保护屏风表面。绣工极其精美,但边缘有些污渍。她需要用小软刷蘸着特制的淡皂水,一点点刷去污渍,又不能伤及绣线。

她蹲下身,拿起刷子。腰腹处传来隐约的酸胀感,让她动作微微一滞。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更加小心地开始工作。刷子的软毛轻轻拂过光滑的丝绸表面,污渍渐渐褪去,露出下面鲜艳的丝线颜色。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漏下一点,照在绣屏上,那只用金线绣成的凤凰眼睛似乎闪了一下。

苏舜卿的手顿住了。

她想起广陵宫中,杨行密曾经有过一扇巨大的双面绣屏风,一面是万里江山图,一面是百鸟朝凤。他曾指着那凤凰对她说:“舜卿,你可知为何选凤凰?因为它浴火方能重生。你要记住,无论落到何种境地,只要心不死,总有腾飞之日。”

当时她只觉那是上位者的蛊惑与期许。如今,在这冰冷的井水边,对着这小小绣屏上粗糙许多的凤凰,那句话却突然在心头响起,带着截然不同的分量。

浴火重生?

她现在算是在“火”中吗?这浣衣局的苦役,这众人踩踏的境遇,这怀揣秘密如履薄冰的每一天……这确实是炼狱之火。

那重生呢?重生的机会在哪里?靠这个未出世、甚至不被期待的孩子?靠她心中那不灭的恨意与求生意志?还是靠这日复一日、磨灭她所有骄傲的劳作本身?

“发什么愣!刷完了就赶紧去晾起来!”监工嬷嬷的呵斥打断她的思绪。

苏舜卿垂下眼,快速完成手上的工作,将绣屏套子小心晾起。下午的时光在重复的劳作中缓慢流逝,日头西斜,寒意再次笼罩院落。

晚膳依旧是稀粥和硬饼。苏舜卿小口喝着粥,感觉胃里空落落的。怀孕带来的微妙饥饿感时不时侵扰她,但配给的食物就那么点。她看到陈婆将自己那份饼掰了一小块,就着粥慢慢吃,剩下的用布包好,揣进怀里。这是宫里底层人常见的做法——留一点以备不时之需,或者夜里饿得睡不着时垫一垫。

她也学着留下小半块饼。

夜里,躺在坚硬的通铺上,苏舜卿睁着眼。身旁的宫女们累极了,很快响起鼾声。她轻轻侧过身,面朝墙壁,手悄悄按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但似乎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以往的存在感。

孩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也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护身符”——至少李存勖暂时不会杀她。但未来呢?生下来之后呢?如果是皇子,是否会沦为政治筹码?如果是公主,是否会像她一样身不由己?而她这个生母,一个罪婢,又能给孩子带来什么?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但很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过了恐惧——那是保护欲,是母性的本能,混杂着她固有的、绝不认输的执拗。

“不管你是谁,”她在心中无声地说,手指轻轻按在腹部,“既然来了,就要活下去。娘会想办法,让你活下去。”

夜色渐深。苏舜卿终于有了些许睡意。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回到了江南苏家的旧宅,春日阳光正好,庭院里那株老梅树下,父亲正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母亲在一旁含笑看着,哥哥在远处练剑,剑光闪闪。微风拂过,带来梅花淡淡的香气,还有母亲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暖香……

一滴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粗糙的枕头布料,瞬间消失无踪。

窗外,北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残留的雪沫。晋阳宫城深处,冬夜漫长而寒冷。但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粒被深埋在冰雪与尘埃之下的种子,正借着那一点点来自绝望深处的微光,和一丝来自本能的温暖,顽强地维持着生机,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春天。

而此刻的苏舜卿,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暂时卸下了白日里所有的坚硬与警惕,蜷缩成一个最原始的、寻求保护的姿态。在梦里,她还是那个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的小女儿,不识愁滋味,不知恨何物。

只是梦终究会醒。当黎明的寒意再次透过破窗袭来,她依旧会是浣衣局的“十九号”,是罪婢苏氏,是怀着复杂秘密、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女人。但或许,有了昨夜梦中那一缕梅香,有了掌心那一点点猪油的滋润,有了腹中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作为锚点,她重新睁开眼时,眼中的冰封之下,会多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柔光。

这柔光不是原谅,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更深刻、更可怕的力量——为了守护哪怕最渺茫的希望,而愿意忍受一切、谋划更久的决心。

寒梅总在苦寒中绽放。而苏舜卿这支曾被当作毒花培养、又被弃置于冰天雪地中的异卉,正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以一种扭曲而坚韧的方式,悄悄扎下新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