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冷宫知音(1/2)

腊月二十三,小年。

虽在冷宫浣衣局,年节的氛围也勉强透进了一丝。监工嬷嬷的脸色比平日好了些许,据说是因为上头赏下些微薄的年货。宫女们私下里有了些小声的交谈,话题多是盼望年节期间能多得半日歇息,或是御膳房会不会漏下些残羹剩炙给底层杂役。

苏舜卿对此并无太多期待。她正蹲在井台边,清洗一批看起来较为寻常的布衣——这是宫中最低等太监和粗使宫女的衣物。水冰冷刺骨,她手上的冻疮因为这几日稍暖的天气反而更加痒痛,有些裂口开始渗出黄水。

忽然,一阵喧哗从浣衣局西侧的柴房方向传来,夹杂着男人的呵斥、拳脚踢打的闷响,和一个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告饶声。

“小兔崽子!还敢躲?叫你偷懒!叫你摆你那破琴!”

“刘公公饶命!小的没偷懒,是……是琴弦断了,小的想修一修……”

“修?你个下贱伶人,还真当自己是角儿了?砸了!给我砸了这破木头!”

“不要!公公求您!这是小的吃饭的家伙啊——!”

紧接着是木头碎裂的刺耳声音,和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

浣衣局里的宫女们大多停下了手里的活,探头探脑地望去,脸上有好奇,有漠然,也有几分物伤其类的紧张。监工嬷嬷皱皱眉,啐了一口:“晦气!又闹腾!”却也没过去管,显然知道那边是“净乐司”在管教不听话的伶人。净乐司是宫中管理乐工、伶人的地方,地位比浣衣局高不了多少,里头的伶人多是罪籍或买来的,命如草芥。

苏舜卿本不欲多管闲事。这深宫里,悲惨之事每日都在发生,自己尚且难保,何来余力顾他人?她低下头,继续搓洗衣物。

然而,那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更加凶狠的踢打和辱骂,竟顽强地钻入她耳中。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甚至带着少年人未褪尽的清亮,此刻却充满绝望。她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行了行了,别真打死了,年节下不吉利。”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劝道,“郭从谦,你小子记住了,在这冷宫地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再敢摆弄那些没用的玩意儿,仔细你的皮!滚去把柴房的水缸挑满!”

殴打声停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一瘸一拐的脚步声,朝井台这边挪来。

苏舜卿抬眼看去。一个穿着灰褐色粗布短褐的少年,正踉跄着走过来。他身形单薄,个头不高,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头发有些凌乱地用布条束着,几缕碎发散落在苍白的额前。脸上带着新鲜的青紫伤痕,嘴角破裂渗着血丝。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双手,紧紧抱着几片碎裂的木头和断弦——那曾是一把琴的残骸。他的手指修长,此刻却因用力抱着碎片而关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低着头,看不清全貌,但那侧脸的轮廓清秀文弱,皮肤白皙,与周围做粗活的太监宫女们粗粝的面容截然不同,倒真有几分“伶人”该有的模样。只是此刻,他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沮丧与伤痛,像一只被暴雨打湿、折断了翅膀的雏鸟。

他走到井台边,放下怀中残骸,默默拿起搁在一旁的水桶,开始打水。动作明显因身上的伤痛而迟缓吃力,打满一桶水后,他想提起,却晃了一下,水溅出大半,湿了他的破旧布鞋。

旁边几个粗使太监哄笑起来:“瞧瞧,就这身板还挑水呢?”“郭小相公,要不要哥哥们帮帮你啊?叫声好听的就行!”话语里满是轻佻与恶意。

那少年——郭从谦,头垂得更低,嘴唇抿得发白,一声不吭,再次尝试提起水桶。手臂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水桶却只离地寸许,又沉重地落下。

嘲笑声更响了。

苏舜卿静静看着。她看到郭从谦低垂的眼睫在剧烈颤抖,看到他抱着琴碎片的手指因用力而深深掐进木头里,几乎要嵌进去。她看到了那种熟悉的、被碾入尘埃却又不甘的屈辱,看到了极力压抑却仍从骨子里透出的骄傲碎片。

那一刻,她心中某个冰冷的角落,被轻轻触动了一下。无关善良,或许只是兔死狐悲的物伤其类。又或许,是那破碎的琴,让她想起了广陵宫中,自己也曾被迫学习音律,将情感倾注于丝竹,最终却只沦为取悦他人的工具。

就在一个太监嬉笑着想去踢翻郭从谦的水桶时,苏舜卿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并不大,但瞬间吸引了周围的视线。毕竟,“十九号”在浣衣局向来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人交往,更从未管过闲事。

她走到井台边,在郭从谦惊愕抬起的目光中,弯腰,伸手,握住了另一个闲置水桶的桶梁。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摇动辘轳,打上半桶水,然后单手提起,稳稳地倒入郭从谦那只几乎空了的桶中。

她做这一切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微微蹙着眉,仿佛只是嫌弃这边的吵闹耽搁了她干活。

周围的哄笑声戛然而止。那几个太监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洗衣宫女会突然出头。他们认出了苏舜卿——毕竟她曾是宫里“名人”,虽然落魄了,但余威或许尚存一丝?更重要的是,她此刻的眼神,平静之下透着一种让他们下意识不敢造次的冷淡。

“看什么看?”苏舜卿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活都干完了?等着嬷嬷来查吗?”

太监们悻悻地撇撇嘴,嘀咕着散开了。他们未必真怕苏舜卿,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郭从谦完全呆住了。他仰着头,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她穿着浣衣局统一的灰色粗布衣,身形消瘦,面色苍白憔悴,但依旧能看出五官极为秀丽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眼角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凤眼,此刻却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偶尔闪过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光芒。她身上有种与这脏乱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即使落魄至此,眉宇间仍残存着一丝难以磨灭的……贵气?或者说,是一种经历过巨大起伏后沉淀下来的东西。

“多……多谢姐姐。”郭从谦回过神来,连忙低声道谢,声音因为刚才的哭喊和紧张而有些沙哑。他想行礼,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疼得咧了咧嘴。

苏舜卿没看他,只是指了指他怀里:“那东西,抱着不碍事么?”

郭从谦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死死抱着琴的碎片。他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更深沉的痛惜,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将碎片仔细拢在一起,用衣角垫着,放在井台边干燥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是……是小人以前吃饭的家伙。”他低声解释,眼圈又有些红,“从南边带来的……就剩这么点念想了。”

南边?苏舜卿心中微动。她看了郭从谦一眼,没多问,只是又打了一桶水,帮他将另一只桶也装满。“能挑了吗?”她问,语气平淡。

郭从谦看着两只满满的水桶,咬了咬牙,点头:“能!”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将扁担架上肩膀,用力起身。水桶晃悠着离地,他瘦弱的身体明显晃了晃,但终究稳住了。他艰难地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朝柴房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吃力,背脊却挺得笔直。

苏舜卿收回目光,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洗衣。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然而,自那日后,郭从谦的身影,开始有意无意地出现在苏舜卿附近。

他似乎在浣衣局也领了些杂役,时常需要来这边取水或送东西。每次见到苏舜卿,他总会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姐姐”,然后快速低头走开,并不多话。有时,苏舜卿会看到他躲在角落,就着昏暗的光线,试图用粗糙的工具和捡来的线绳,修补那破碎的琴,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修补工作显然进展艰难,他常常对着碎片发呆,眼神黯淡。

一日午后,苏舜卿被派去后院晾晒一些厚重的帷幔。那帷幔浸了水后沉重无比,她费力地举起,想要搭上高竿,却因腹中隐约的不适和体力不济,手臂一软,帷幔差点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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