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风起朝堂奏章急 牛痘功成辩机玄(2/2)
朱元璋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放在扶手上的手,食指微不可查地轻轻点了一下。
朱标眼中的担忧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欣慰与骄傲。
他看了一眼父皇,见朱元璋没有表示,心下稍安。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稳定的脚步声,一名锦衣卫千户,手捧一个密封的铜匣,在当值太监的引领下,目不斜视,快步穿过百官队列,直抵丹陛之下,单膝跪地:
“启奏陛下!西山皇庄紧急密报!太医院院使亲笔所书!”
瞬间,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西山皇庄……牛痘试验!
朱元璋眼皮一抬:“呈上来。”
太监接过铜匣,检验火漆完好,打开,取出一封密奏,快步送到御前。
朱元璋拆开,快速浏览。
殿中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众人紧紧盯着皇帝的脸,试图从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良久,朱元璋放下密奏,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尤其在白发老臣和那御史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看向了朱雄英。
他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调,开口说道:
“太医院院使奏报,五名接种牛痘之死囚,臂上疱疹皆已结痂脱落,未留疤痕。五人饮食如常,精神健旺,无一出现高热、昏迷、溃烂等恶症。太医院连日观察,确认其已平安度过所谓‘毒发’之期。”
轰!
虽然没有声音,但这句话在所有人心中掀起的波澜,却如同惊雷炸响!
平安度过了?没事?
那骇人听闻的“牛毒”入体,竟然真的只是起了几个小疙瘩,然后就好了?!
白发老臣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封密奏,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了他“邪毒异变”、“催生瘟魔”的论断上。
那御史等人也目瞪口呆。
武将勋贵们则是精神一振,虽然不太懂医理,但“平安无事”四个字他们听得明白!
皇太孙的法子,见效了!
朱元璋将密奏轻轻放在御案上,手指敲了敲,继续道:“太医院院使言,此等现象,确与皇太孙此前所言‘正气演武、小衅练兵’之说相合。他还奏请,下一步,拟对此五人进行……嗯,‘攻毒试验’,即以真正轻微的天花痘浆接触,观其是否确能获得抵御之能。”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看向下方:“此事,诸位爱卿,还有何话说?”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证据,初步的证据,已经摆在了面前。
虽然还不能证明百分百成功预防天花,但那最可怕的“直接毒害人命”的风险,已经被初步排除了。
反对者们赖以攻讦的最大“恐惧点”,已然动摇。
朱雄英适时躬身,声音平静而清晰:“皇爷爷,试验有果,证实前路可探,此乃皇爷爷洪福,亦是大明之幸,百姓之幸。然正如院使所言,仍需谨慎验证。孙儿恳请皇爷爷,允准太医院按章程进行下一步验证。至于徐增寿是否堪用——”
他转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御史:“亦可以观其后效。若其果真无能,辜负圣恩,自有国法处置。若其确有才干,能为国效力,则今日之争议,不过是明珠蒙尘之初,些许拭尘之争罢了。”
以退为进,有理有据,更将难题抛回给了反对者——
你们是要现在就以“莫须有”定罪,还是愿意给一个“观后效”的机会?
朱元璋沉默着,手指在御案上缓缓敲击,那笃笃的声音,似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他停下了敲击,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牛痘试验,既有初效,便依太孙与太医院所请,继续谨慎验证。一应所需,全力保障。徐增寿……”
他目光扫过低头的御史,“既授其职,便许其权。鸿胪寺事务,着其用心办理,若有差池,再论不迟。”
他没有严厉斥责任何一方,但谁都听明白了——
皇太孙,他保了!牛痘试验,继续!徐增寿,留用察看!
“皇爷爷圣明!”朱雄英率先躬身。
“陛下圣明!”勋贵武将们齐声附和,声震殿宇。
文臣队列中,一部分人松了口气,一部分人面色灰败,那白发老臣闭上了眼睛,身形仿佛一瞬间佝偻了许多。
那御史咬牙,却不敢再言。
朱元璋站起身,居高临下,目光如炬:
“今日朝议,甚好。各抒己见,方显朝廷之公。然,国事维艰,更需上下同心。望诸位臣工,心思用在实务上,眼光放得长远些。退朝吧。”
说罢,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向后殿走去。
御阶之侧,朱标的目光随着朱元璋的背影移动了一瞬,随即又落回到儿子身上。
那一口从朝议开始便悬在胸中的气息,此刻终于不着痕迹地缓缓吐出。
他看见英儿挺直而立的背影,沉稳得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心中涌起一股既欣慰又酸涩的暖流——
那是作为父亲,看到孩子独当一面、在风雨中站稳的骄傲。
然而,这骄傲只停留了一息。
作为储君,作为大明未来的天子,他看到的更多。
今日这朝堂上看似“胜利”的初试锋芒,实则是将儿子彻底推向了朝局的最中央。
从此,他的一言一行,都将被置于千百倍的审视之下;他所推行的每一件事,都将面临更复杂的博弈。
这份早慧与担当,是上天赐予大明的福泽,却也可能是压在稚嫩肩头的千钧重担。
朱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担忧,而是一种近乎于悲悯的复杂思绪。
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在父皇威严庇护下的战战兢兢,又想起了这些年在东宫处理政务时,那些无处不在的试探与掣肘。
他既希望儿子能比自己更早、更顺利地接过这副担子,又隐隐盼着他能再多享受几年不必直面风暴的安宁时光。
最终,所有的思绪都化作一声心底深处的轻叹,和一道清明而坚定的目光。
他收敛了所有的情绪,重新恢复了太子应有的端肃仪态,只在转身跟上父皇前,最后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
那一眼里,有赞许,有警示,有托付,更有一份沉重如山、无声的期许。
朝会散去,但这场风暴带来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朱雄英独立于逐渐空旷的大殿中,望着御座之后那扇合拢的门,轻轻舒了一口气。
「第一关,算是过了……」
「但真正的考验,恐怕才刚刚开始。」
「牛痘需要最终验证,徐增寿需要拿出成绩,朝中的反对声浪,也不会就此平息……」
「路,还长着呢。」
他转过身,迎着殿外有些刺眼的阳光,稳步向外走去。
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比来时,更多了一分沉淀下来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