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风起朝堂奏章急 牛痘功成辩机玄(1/2)
次日的朝会,注定要被载入史册。
奉天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当朱元璋宣布“有事早奏”后,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三个呼吸。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臣亦有本奏!”
数道身影几乎是同时踏出班列,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碰撞出回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几位以“敢言”、“清直”着称的文臣身上,又不由自主地悄悄瞥向御阶之下,那位身着赤色团龙袍、面色沉静的少年皇太孙。
风暴,终于来了。
“一个个来。”朱元璋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听不出喜怒。
最先开口的是一位年约四旬的御史,面容清瘦,颧骨微高,眼中带着江南士人特有的锐利与执拗:
“臣弹劾鸿胪寺新任主事徐增寿,年未弱冠,德行未彰,骤得超擢,此乃破坏祖宗成法,开幸进之端!其上任伊始,不循旧章,擅调东宫私属干预部务,致使鸿胪寺案牍紊乱,人心浮动!更以其年少轻狂之资,妄议邦交重事,臣恐其辱国体、损国威!伏乞陛下,罢黜此等幸进之辈,以正朝纲!”
字字如刀,直指徐增寿,更隐隐牵连提拔他的皇太孙朱雄英。
话音未落,一位须发已见灰白的老臣已昂首向前。
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近乎苦行僧般的清冷与固执。
他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悲愤光芒:
“陛下!臣今日不言一人之是非,而论天下之大义!臣闻,东宫近行‘牛痘’之法,取病牛之毒疮,种于死囚之身,美其名曰‘预防天花’!此等行径,《礼记》有训,‘牺牲毋用牝’,祭祀尚忌雌畜不洁,何况以牲畜污秽之毒,强植于人身?此乃亵渎人伦,悖逆天道!”
他苍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撞击般的力度:
“陛下!皇太孙年幼,或为奸邪方士所惑,然此等‘以畜防人’之妖术,亘古未闻!万一邪毒异变,催生新瘟,流毒天下,则大明基业危殆,江山社稷动摇!臣,泣血恳请陛下,即刻废止此等邪术,惩办蛊惑皇太孙之佞臣,导东宫归于圣贤正道!”
老泪纵横,以额触地,咚咚有声。
那声音敲在不少文臣心上,更敲在了肃静的奉天殿中。
紧接着,又有几名言官出列附议,言辞或激烈或“恳切”,将“任用幸进”、“妄行邪术”、“擅权越矩”等罪名,一顶顶扣向朱雄英。
殿内部分曾通过《大明日报》获得润笔之资的文官,此刻面色尴尬,低头缩颈,不敢言语,生怕被归为“幸进”一派。
一时间,文臣队列中,激愤者有之,痛心者有之,沉默者有之,暗自快意者亦有之。
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山岳般压向大殿前端那个赤色身影。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勋贵武将那一侧。
凉国公蓝玉抱着胳膊,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眼神扫过那些慷慨激昂的文臣,如同在看一群聒噪的麻雀。
郑国公常茂更是咧了咧嘴,低声对旁边人道:“嘿,这帮老酸丁,自己没本事防住瘟神,别人想法子了,他们倒跳得欢。”
他身后的淮西勋贵们大多面露不屑,他们或许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他们认实实在在的好处和皇帝的信任。
皇太孙搞新火器、开新财源,他们得利;如今设法对付天花,也是为了保住军中儿郎和百姓,这有什么错?
更何况,他们与东宫本就亲近。
魏国公徐辉祖身姿笔挺地站在勋贵前列,面色沉毅。
他没有像蓝玉那样外露情绪,但坚定的目光已经表明了态度——
徐家,与皇太孙站在一起。
他的弟弟徐增寿是争议焦点,他本人掌管的神机营更是皇太孙一手扶持起来的新军,此刻,他无声的站立本身就是最强的支持。
朱标立于御阶之侧,眉头微蹙,眼中流露出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信任。
他看向儿子的目光里,有为人父的牵挂,也有为储君对继承人的审视。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还是投向了御座之上的朱元璋。
朱元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下面激烈争辩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眸光偶尔转动,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发言者,也扫过他那个沉默的孙子。
「江南那个御史,家里海船吃过亏,恨一切涉海事,倒是不奇怪。」
「那个老翰林……儿子死在痘疮手里,难怪这般激动,字字泣血,倒是真心。」
「跳吧,嚷吧,把你们的私心、你们的恐惧、你们的算计,都摆在明面上让咱瞧瞧。」
「咱倒要看看,咱这大孙,能不能接得住这场风雨。」
就在最后一名言官发言完毕,殿内气氛压抑到极点,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朱雄英身上,等着看他惊慌失措或急于辩解时——
朱雄英动了。
他不急不缓,向前踏出半步,动作沉稳得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先是对着御座上的朱元璋,躬身一礼,然后转身,面向汹汹群臣。
脸上没有怒色,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
“这位御史。”他看向最先发难的那位江南御史,声音清朗,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弹劾徐增寿‘年少德薄’、‘幸进滥权’。本王问你,何为‘德’?是皓首穷经、空谈道德为德,还是勇于任事、为国分忧为德?”
“徐增寿通晓倭情,协理朝廷处理东瀛事务有功,此非‘能’乎?陛下与父王量才施用,许其实职以观后效,此非‘公’乎?”
“若只因年少,便断言其必不堪用,那甘罗十二为使臣,霍去病十七封冠军侯,岂非皆成笑话?”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再者,他整理陈年案牍,是为厘清旧务,应对新局,若此等实事皆被视为‘扰乱’,那鸿胪寺留着那些积尘卷宗,便是‘安定’了?”
那御史脸色一变,张口欲辩。
朱雄英却不给他机会,目光已转向那位白发老臣,语气转为一种带着敬重,却不容置疑的沉稳:
“老学士。您老德高望重,忧国忧民之心,本王感佩。您引《礼记》,论天道人伦,言之凿凿。然,医道之本,在于活人。《黄帝内经》有云:‘上工治未病’。预防之策,历来有之。夏日驱蚊以防疟,饮水净沸以防泻,此非‘防’乎?”
“‘牛痘’之法,看似新奇,然其理,深植于医道千年传承之中!‘以毒攻毒’,非本王首创;‘取象比类’,古已有之!”
“前朝孙真人《千金方》明载,以‘狂犬脑’敷伤,可防‘猘犬毒’索命——此法不奇乎?不险乎?然其心匪石,不可转也,因其心在活人!”
“今日‘牛痘’,其理一也,其心一也,皆是为在瘟神刀下,抢回一线生机!老学士饱读诗书,当知‘苟利社稷,生死以之’,何以对古籍险方尚存一份悲悯,对今人探求生路,却冠以‘妖术’之名,欲堵天下人求生之门?!”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全场:“至于老学士所忧‘邪毒异变’、‘催生瘟魔’,此乃医家最需慎重之处,本王与太医院诸位太医,岂敢不知?试验之法,章程严密,隔离周全,所选之人,皆自知其险、自愿其行,并有重金抚恤其家。每一步,皆在陛下严旨监督之下。若因惧怕‘万一’,便放弃探寻‘一万’之可能,坐视天花肆虐,夺人性命,毁人容颜,此乃仁政乎?此乃圣道乎?”
“况且——”
他声音陡然提高一分,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锐气,“实践方得真知!空谈何益于事?老学士痛心至亲夭折于天花,本王亦心痛天下百姓受此疫荼毒!正因为痛,才更需探寻解救之新法!若因循守旧,讳疾忌医,才是对天下苍生最大的不负责任!”
这番话,有据理力争,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引用对方尊崇的经典,有理有节地剖析,直指核心。
既驳斥了指控,又阐明了自己的立场和初衷,更隐隐将对方置于“空谈误国”、“因循守旧”的位置。
殿中一片寂静。
许多文臣面露沉思,部分激愤者则脸色涨红。
那御史张嘴结舌,白发老臣身躯微颤,指着朱雄英:“强词夺理!”
武将勋贵那边,却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喝彩声。
蓝玉抚掌,常茂更是直接低吼了一句:“说得好!”
徐辉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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