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大雪压长安(2/2)

李恪环视着这一张张写满忧虑和信任的脸庞,只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冷静,声音沉稳地安抚道:“大家先安心。炭粉的事,本王再想办法。工钱,绝不会短了大家的。天无绝人之路。”他看向房遗直,“遗直,盘一下账上能动用的现银,先给大伙儿预支半月工钱,让大家安心过年。”

“殿下……”房遗直欲言又止。作坊接连亏损,账上早已捉襟见肘。但看着李恪不容置疑的眼神,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我这就去办。”

就在这时,作坊那扇沉重的院门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碾过积雪,停在院中。车帘掀起,荥阳郑氏的管事郑修和清河崔氏的管事崔恒先后下车。两人都裹着厚厚的貂裘,踩着暖靴,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混合着得意与虚伪的笑容,与作坊里肃杀寒冷的气氛格格不入。

郑修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工棚和围在炉边愁容满面的工匠,嘴角勾起一抹刺眼的弧度,慢悠悠地踱到李恪面前,掸了掸裘皮领子上并不存在的雪花。

“蜀王殿下,”郑修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这风雪天,作坊里怎么如此冷清啊?瞧着……像是……停工了?”

崔恒在一旁假惺惺地叹气,附和道:“是啊殿下,这寒冬腊月的,作坊停了,百姓们可怎么过冬?看着实在让人忧心哪。”

李恪站在原地,风雪吹动他玄色的大氅,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眼前这两张写满算计的脸,没有接话。

郑修见他不语,以为拿捏住了软肋,笑容更盛,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殿下,何必如此固执呢?您看看,眼下这局面,煤矿停工,炭粉断绝,连长安百姓都……啧,对您的蜂窝煤颇有微词啊。”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李恪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波动,“我们两家,还是那句话。只要殿下您点点头,让出作坊三成的份子,一切都好说!郑氏的煤矿,立刻复工!崔氏的商路,畅通无阻!被水毁掉的炭粉,我们双倍赔偿!甚至……永平坊那点小小的‘误会’,我们也能帮殿下您摆平,还您一个清白!如何?”

崔恒也凑上前,声音带着蛊惑:“殿下,这是两全其美啊!您得了实惠,百姓得了煤烧,我们两家也沾点小利,皆大欢喜!何必非要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让陛下忧心,让百姓受冻呢?”他摊开手,一脸“为你着想”的表情。

赤裸裸的威逼利诱!用百姓的寒冬和刚刚发生的命案作为筹码!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李恪的心头,烧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控制不住一拳砸在这两张令人作呕的脸上!他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剧烈的刺痛感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片刮过喉咙,强行压下了翻腾的血气。

李恪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郑修和崔恒。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本王的话,看来你们是半点没听进去。”

“蜂窝煤,是为大唐百姓御寒而生,为这长安城增添一分暖意而存。”

“它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你们这等蠹虫用来敲骨吸髓、中饱私囊的筹码!”

“想染指?除非这长安城的雪,都烧成了灰烬!”

话音落定,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掠过死寂的院落。郑修和崔恒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如同两张拙劣的面具被冻在了冰天雪地里。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恪,似乎无法理解在如此山穷水尽的绝境下,这位年轻的蜀王为何还能如此强硬,如此……不知死活!

“好!好!好!”郑修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阴毒,“李恪!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们就走着瞧!看你这破作坊,还能撑到几时!看这长安城的百姓,冻死之前会不会把你撕了!”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崔恒也冷哼一声,怨毒地瞪了李恪一眼,跟着郑修气急败坏地钻进马车。车夫一甩鞭子,马车碾过积雪,狼狈而去,只留下两道肮脏的车辙印和满院压抑的沉默。

作坊里的工匠们看着马车消失在风雪中,又看看风雪中孑然独立、背影挺直如枪的李恪,心中五味杂陈。有对殿下铮铮铁骨的敬佩,但更多的,是对前路渺茫、寒冬难熬的深深绝望。

李恪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颈间,寒意刺骨。郑修最后那句“看这长安城的百姓,冻死之前会不会把你撕了”,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心头。他闭上眼,永平坊老翁浑浊的泪,煤点前百姓绝望的眼神,张老汉愁苦的脸……一幅幅画面在黑暗中闪过。难道……真的无路可走了吗?难道他穿越而来,带着系统,最终却连让这长安城温暖一点都做不到?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动摇。为了那点坚持,让无数人陷入更深的寒冬,值得吗?这念头一起,便带来一阵尖锐的自责和痛苦。

“殿下……”苏瑾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将一件厚实的裘皮披风轻轻搭在他肩上,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风雪太大,您身上都湿了,先进屋吧?我熬了姜汤……”

李恪睁开眼,看着苏瑾清丽面容上掩饰不住的忧虑,看着她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心中酸涩。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辜负了太多人的信任和期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沉默几乎要将整个作坊冻结之时——

“让开!快让开!八百里加急——!!!”

一声嘶哑到破音的狂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风雪的呼啸和作坊的死寂!伴随着急促如鼓点般密集到令人心惊肉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焚心蚀骨的焦灼,狠狠撞向作坊大门!

“砰!”

作坊那两扇沉重的院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开!一道裹着浓重血腥气和战场硝烟味的身影,如同被狂风折断的旗杆,连人带马重重地摔进院中厚厚的积雪里!战马发出一声悲鸣,口吐白沫,抽搐着再也无法站起。

那骑士正是程处默!

他身上那件玄甲卫的制式明光铠布满了刀砍箭凿的痕迹,几处破损处正汩汩地往外渗着暗红的血,将身下的白雪迅速染红。头盔早已不知去向,头发被血和汗黏在额前脸上,嘴唇干裂发紫,脸色灰败如同金纸,唯有一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死死地、死死地盯住闻声冲出来的李恪!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抬起一只血肉模糊、仍在颤抖的手,指向北方,那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泞和暗红的血痂。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着生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中硬生生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刻骨的惊惶:

“殿……殿下……!”

“突厥……突厥阿史那贺鲁……反了!”

“十万……十万铁骑……踏破云州!”

“云州……云州城……屠了!!”

“边关……告急!!!”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程处默口中狂喷而出,溅落在李恪脚前洁白的雪地上,瞬间化作一片刺目惊心的猩红!那滚烫的温度,仿佛灼穿了冰雪,直抵灵魂深处!

整个作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风雪依旧在呼啸,却仿佛失去了声音。

所有工匠都僵在原地,脸上的绝望被一种更大的、名为国破家亡的恐惧瞬间取代,血色尽褪,只剩下骇然的惨白。张老汉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雪地里。房遗直刚捧出的账簿散落一地,纸页在寒风中无助地翻飞。苏瑾手中的姜汤碗倾覆,褐色的汤汁泼洒在雪地上,冒着微弱的热气,瞬间被冻结。

突厥!云州!屠城!十万铁骑!边关告急!

每一个词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刚刚还在为蜂窝煤和寒冬忧愁的人们,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比这腊月的风雪冷上千百倍!那是亡国灭种的寒意!

李恪站在原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程处默喷溅在雪地上的那滩猩红,如同地狱的入口在他眼前猛然洞开!冰冷的风雪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个刹那被那“屠城”二字点燃,沸腾咆哮!

突厥……阿史那贺鲁……十万铁骑……边关告急……

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深处。刹那间,所有的困顿、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绝望——矿工的罢工、被毁的炭粉、堵塞的运河、污名的构陷、郑修崔恒那两张令人作呕的脸……所有压在肩头的巨石,所有勒紧咽喉的绳索,在这席卷北疆、直指长安的滔天兵祸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国难当头!山河破碎!这才是真正悬在头顶、足以倾覆一切的利刃!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灼热,同时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冰冷的是对那血腥屠戮的震骇,灼热的是……一种在绝境深渊中骤然抓住的、疯狂破局的契机!

他的目光猛地从脚下那刺目的猩红抬起,越过院墙,越过漫天狂舞的雪幕,死死投向北方——那烽火连天、铁蹄踏碎山河的方向。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所有迷雾!

蜂窝煤……暖意……

这为长安百姓御寒而生的暖意,此刻,不正该送往那比长安更冷、更需要它的地方吗?!

李恪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但那双眼眸深处,所有的迷茫、动摇、绝望都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光芒,如同沉寂的火山在深渊中骤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