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渡口血祭(1/2)

建安十三年八月初五,辰时三刻,颖水南岸。

三柱狼烟笔直升空。

赤、黑、白三色烟柱在晨光中纠缠攀升,如同三条狰狞的巨蟒撕破天际。紧接着,战鼓声自北岸传来——起初是零星的试探,随即汇成连绵的闷雷,震得颖水河面泛起细密的涟漪。

南岸,刘备军中军望楼。

七丈高的木制望楼矗立在营寨中央,顶层以牛皮覆顶,四角插着“刘”、“汉”大纛。刘备披玄色鱼鳞甲,外罩赤色战袍,左手按在剑柄上,右手扶着栏杆。晨风掠过,他额前几缕灰白鬓发在风中微颤。

身后五步,廖湛、诸葛亮、庞统、程昱、刘晔五人并肩而立。再外侧,许褚、典韦各率一百五十名汉室护卫,持一人高的巨盾环立望楼四周。铁甲映着初升的日光,肃杀如林。

“半渡而击。”

刘备的声音平静,目光却死死锁在北岸。那里,黑压压的曹军正如同蚁群般涌向河滩,数十架浮桥正被推入水中。“儁乂、高将军率两万精兵据守河岸土垒,前半个时辰可占上风。关键在于——”

“虎豹骑未动。”

廖湛接过话头。他今日未穿文士袍,而是套了件轻便的皮甲,手指点在栏杆上铺开的地形图。图是庞统麾下斥候三日来勘测所绘,颖水北岸每一处浅滩、土丘、树林都标得清晰。“曹操将最精锐的虎豹骑留在了本阵后方三里处那片杨林侧翼。他在等,等我军为阻渡河而疲敝,再以铁骑突击,一举摧垮北线。”

诸葛亮羽扇轻摇:“已令孟起率西凉铁骑一万五千,列阵右翼三里外的坡地。虎豹骑若动,西凉骑可迎击。”

话音未落,庞统快步从楼梯口上来,手中攥着一卷刚到的帛书:“禀大王!许昌城北门、西门同时大开,曹仁、夏侯惇各引两万步卒出城,正分南北两路向我大营侧翼逼来!”

望楼上空气一凝。

程昱冷笑:“果然要夹击。曹孟德这是逼我等分兵。”

刘晔却看向刘备:“大王,曹仁、夏侯惇虽各引两万,然许昌城内守军仅余四万。此乃倾巢而出——曹操是要在此地,今日,与我军决生死。”

刘备沉默了三息。

他的目光扫过北岸正在架设的浮桥,扫过东面关羽营寨方向升起的烟尘,扫过西面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曹真军旗帜。最后,他回头看向廖湛。

廖湛微微点头。

“依计行事。”

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传令——云长死守东营,任敌军如何挑衅,不得出栅栏一步!翼德率本部迎击西线曹真,黄汉升伏于营左林间待命!子龙引白毦兵移阵至北线左翼二里,戒备曹仁军侧袭!”

“此战首在阻敌渡河!告诉张儁乂、高将军:守足一个时辰,便是首功!”

“得令!”

望楼下,八名传令兵同时抱拳,翻身上马,向不同方向疾驰而去。每一道命令都被大声复诵,望楼四周的护卫、文吏、乃至更外围的岗哨都听得清清楚楚。

阳谋军争,无不可对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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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颖水北岸渡口。

张合勒马立于土垒后方,目光如鹰。

他今年四十有三,面庞棱角分明,颌下短须修剪得整齐。身上穿的是刘备军制式的玄色札甲,但肩甲处特意加了冀州军旧部的兽头吞肩——这是他与高览投刘备时,特意请工匠改的。身后,两万冀州旧部肃然而立,刀枪如林。

这些兵卒多是建安六年来跟随他的老卒。当年官渡战后,曹操坑杀七万降卒,又斩沮授、审配,他与高览心寒,遂率本部万余精兵南投刘备。四年来,刘备待之甚厚,不但保留其部曲建制,更将新募的豫州兵补入,使兵力增至两万。今日,便是报效之时。

“浮桥已过半河。”

身侧传来低沉的声音。高览策马上前,与张合并辔。他比张合年长两岁,面容粗犷,手中提着一面蒙牛皮的大盾。“曹军先锋约五千,领兵者是乐进。”

张合眯眼望去。

河面上,十二架浮桥已延伸至河心。每架浮桥以三十条小船为基,上铺木板,以铁索相连。此刻正有数千曹军步卒踏着木板前进,当先一将黑甲红袍,手持环首刀,正是乐进。

“乐文谦。”张合嘴角勾起一丝冷意,“勇则勇矣,不知地利。”

“待其半渡?”高览问。

“半渡而击,古法也。”张合抬手指向河面,“你看,曹军每架浮桥上约四百人,十二架便是五千人。此刻前队已至河心,后队尚在北岸——正是弓弩齐发之时。”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曹操非庸主。我若发箭,北岸必以强弓硬弩还击。传令:待敌前队距岸八十步时,弓手发箭,弩手暂隐于土垒后。待北岸箭至,弩手再出,专射其弓手。”

“善。”

高览点头,随即举盾高呼:“弓手上垒——!”

令旗挥动。

土垒后方,三千弓手同时起身,张弓搭箭。这些弓手皆着轻皮甲,背箭壶,壶中箭矢的尾羽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八十步。

七十步。

六十步——

“放!”

三千支箭矢破空而起,在空中划出密集的弧线,如同蝗群般扑向浮桥。

“举盾——!”

乐进在北岸时便已料到会有箭袭,但他没料到箭来得如此密集、如此整齐。浮桥上的曹军纷纷举起木盾,箭矢“夺夺夺”地钉在盾面上,间或有惨叫声响起——总有些箭矢从盾隙中钻入,贯入血肉。

第一轮箭雨,浮桥上倒下了近百人。

但乐进不退。

“冲过去!登岸者赏千金!”他嘶吼着,亲自举盾前冲。身后的曹军被赏格激励,嚎叫着踏过同袍的尸体继续前进。

第二轮箭雨又至。

这一次,箭矢中夹杂了火箭。浸了鱼油的布条在箭头上燃烧,钉在浮桥木板上便窜起火苗。有两架浮桥前端开始燃烧,曹军慌忙扑打。

“将军,是否让弩手上?”偏将刘辟策马至张合身侧请示。他是豫州人,原为黄巾余部,建安五年被关羽收降,后调入北路军。

张合摇头:“未至其时。”

他话音刚落,北岸曹军本阵方向传来低沉的号角声。

紧接着,一片黑云自北岸升起。

那是弩箭——不是弓箭,是弩。汉军制式蹶张弩,需以脚踏弩臂、双手拉弦,射程可达二百步,破甲力极强。此刻,至少五千具蹶张弩同时发射,弩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甚至压过了战鼓!

“俯身——!”

张合厉喝。

但晚了。

弩矢如暴雨般砸落。土垒后的刘备军弓手首当其冲,皮甲在弩矢面前如同纸糊。刘辟正要缩回土垒后,一支弩矢自他左眼贯入,后脑穿出,带出一蓬红白之物。他身躯晃了晃,轰然坠马。

“刘将军!”

冯习惊呼。他是张飞麾下旧将,奉命率一千步卒助守北线。此刻他正欲去拉刘辟,三支弩矢接踵而至,一支贯喉,两支穿胸。他张了张嘴,血沫涌出,倒地气绝。

仅仅一轮弩击,土垒后便倒下了三百余人。

张合牙关紧咬。

这便是曹操的主力。这便是中原最精锐的军队。弓弩之利,甲胄之坚,士气之盛,远非昔日袁绍军可比。

“弩手!”他终于下令,“还击!专射北岸弩阵!”

土垒后,两千弩手起身。这些弩手着铁甲,持大黄弩——这是刘备得益州后,依托蜀中工匠改良的蹶张弩,射程二百二十步,以铁为机,威力更胜一筹。

“嗡——!”

弩弦齐振。

两千支铁矢呼啸而出,直扑北岸曹军弩阵。那里,曹军弩手正在弯腰踏弩上弦,猝不及防下,前排数百人如割麦般倒下。

“好!”高览举盾护在张合身侧,盾面上已钉了七八支弩矢,“如此对射,曹军弩手必先耗尽!”

张合却眉头紧锁。

他望向东面。

那里,烟尘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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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正,颖水东岸,关羽营寨。

关羽立于营门望楼上,手扶木栏,凤目微眯。

他今年四十有八,长髯已见霜色,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身披刘备所赐的绿锦战袍,内衬金锁子甲,左手按着腰间青龙偃月刀的刀柄。

营寨外,夏侯渊的两万二千骑兵正在来回驰骋。

这些骑兵皆着轻甲,马匹雄健,每人鞍侧挂弓、壶中插箭。他们并不直接冲营,而是在营外二百步处来回奔驰,不时发箭射向营栅。箭矢“夺夺”钉在木栅上,有些越过栅栏落入营中,引发零星惨叫。

“疲兵之计。”

身侧,徐庶沉声道。他今年三十有五,面容清瘦,眼中透着精光。“夏侯妙才是想以骑射耗我箭矢、疲我士卒,待我松懈时再行突击。”

关羽不语。

他的目光越过营外驰骋的曹军骑兵,望向更北方的颖水主渡口。那里杀声震天,烟尘蔽日,三色狼烟在天空中扭曲升腾。

四年了。

自建安九年冬奉命东出徐州,他与刘备已四年未见。昨夜张飞追至,今日清晨刘备出营相迎,三兄弟在营门前执手相看,竟一时无言。大哥鬓角白了,三弟胡须密了,自己也老了。

“君侯。”徐庶轻声唤道,“北线似有变。”

关羽收回目光。

他看到了——北线张合军阵的右翼,烟尘突然大起。一支骑兵自东面迂回而来,赤旗赤甲,当先一将挽弓如满月。

“夏侯渊分兵了。”关羽语气平静,“他留主力在此牵制我,分兵八千袭儁乂右翼。”

“可要出营截击?”徐庶问。

关羽摇头:“大哥令某死守。且——魏延何在?”

“未将在。”

魏延从望楼阶梯口现身。他今年三十有二,面容冷峻,甲胄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那是昨日迟滞夏侯渊时留下的。阴平营五千精锐,经连日转战,此刻仅存四千二百人,但人人眼中都有狼一般的凶光。

“文长。”关羽侧目看他,“阴平营可还能战?”

“战至最后一人。”魏延抱拳,声音嘶哑。

“好。”关羽指向营外,“夏侯渊既分兵,其后军粮队必露破绽。汝率阴平营自营后出,沿颖水东岸芦苇丛潜行,寻其粮队焚之。若遇夏侯渊回援,不可恋战,焚粮即退。”

“得令!”

魏延转身欲走,关羽又唤住他。

“文长。”

“君侯还有何吩咐?”

关羽沉默片刻,缓缓道:“昨日汝断后阻夏侯渊,折兵八百,歼敌三千——此功,某已记下。此去焚粮,若成,便是扭转东线之战机。但需谨记:阴平营是大哥的心血,是日后北伐的尖刀。人可以死,但刀不能折。”

魏延身躯一震。

他回头,深深看了关羽一眼,抱拳躬身,再无一言,转身下楼。

徐庶看着魏延离去背影,轻叹:“魏文长性情桀骜,然确是将才。君侯方才之言,是激他,也是护他。”

关羽不答。

他再次望向北线。那里,夏侯渊分出的八千骑兵已如同赤色狂潮,狠狠撞进了张合军阵的右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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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正,北线渡口,右翼。

高览正指挥盾阵向前。

方才对射中,刘备军弩手以大黄弩压制了曹军弩阵,北岸弩箭已稀疏许多。张合见机,令步卒前压,欲趁曹军浮桥上队伍混乱时,以长枪矛阵将登岸之敌赶回河中。

“举盾——向前三十步!”

高览高呼。他亲自持大盾在前,身后三千重甲步卒列成龟甲阵,大盾如墙,长矛如林,缓缓向河滩推进。

浮桥上,乐进已率千余人登岸,正结阵固守。见高览军压来,乐进厉喝:“弓手!射那个持大盾的将领!”

数十支箭矢射向高览。

但高览的大盾是特制的,蒙三层牛皮,镶铁边,重三十斤。箭矢钉在盾上,如同雨打芭蕉,却难透分毫。

“乐文谦!”高览在盾后大笑,“今日便让汝见识冀州男儿的勇武!”

他再进一步。

便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东面,蹄声如雷。

八千赤甲骑兵如同赤色洪流,自颖水东岸的滩涂地席卷而来。当先一将,赤马赤甲,面如重枣,手中一张铁胎弓已拉成满月——正是夏侯渊!

“高览——看箭!”

夏侯渊暴喝,声如炸雷。

弓弦震响。

一支雕翎箭破空而出,箭镞在日光下泛着冷光。那不是普通箭矢,箭镞带倒刺,箭杆有血槽——是破甲箭!

高览听见了破空声。

他本能地侧身举盾。但夏侯渊这一箭太快、太疾、太准。箭矢自盾缘缝隙钻入,贯入高览后颈,穿透咽喉,带着一蓬血雾从前颈穿出!

“呃……”

高览身形剧震。

他手中大盾“哐当”落地。他缓缓回头,看向张合的方向,张口欲言,鲜血却如泉涌般从口中、从颈前的血洞中喷出。他伸出右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手臂只抬到一半,便无力垂下。

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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