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知皿(2/2)
……
凤筱在那声“老爹”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已经后悔了。巨大的错愕退潮后,是更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难堪和一种被窥破最深处秘密的羞恼。
她猛地低下头,红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瞬间涨红的脸颊和那双赤金眸子里翻腾的复杂情绪。
她几乎是粗暴地重新抓紧青筠杖,拖着那条伤腿,以一种近乎逃跑的速度,踉跄地冲下了云阶,消失在通往塔内休息区域的通道阴影里。
留下身后一片更加死寂的、充满了无数问号和惊叹号的空气。
……
通天塔最高的露台,此刻被布置得……极其怪异。
没有想象中的华美盛宴,没有歌舞升平。只有几张临时搬来的、风格迥异的桌椅胡乱拼凑在一起。
桌面上堆满了东西:有朱玄带来的、散发着奇异草药香气的古怪糕点;有沈惊木默默摆放的、几碟清淡爽口的素斋;有齐麟不知从哪扛来的一大坛子烈酒,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直冲鼻腔;有墨徵细心剥好、码放整齐的一碟晶莹剔透的虾仁;还有火独明那柄油纸伞斜靠在桌边,伞尖挂着一串油汪汪的、刚烤好的肉串,滋滋冒着热气;时云面前则是一壶清茶,几碟干果,旁边还摊着那本似乎永远写不完的《规则手册》,他正提笔在“赛后神王降临”后面画了个巨大的问号。
主角凤筱,缩在露台最边缘的阴影角落里,背对着所有人,坐在一张冰冷的石凳上。她换下了染血的玄衣,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色里衣,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卿九渊那件宽大的黑色外袍——显然是被强行裹上的。
新生的神纹在敞开的领口和挽起袖口的手臂上蜿蜒,如同活着的刺青。她手里捧着一碗沈惊木递过来的、冒着热气的灵米粥,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机械,眼神放空,盯着塔下遥远的人间灯火,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隔绝开来。
……
气氛……很沉默,也很紧绷。每个人都想说话,每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咳,”火独明率先打破僵局,他懒洋洋地捻起一串烤肉,油纸伞尖精准地一挑,将那串肉送到了凤筱面前的石桌上,“小徒弟,补补?刚宰的灵彘,新鲜着呢。”
凤筱眼睫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
碗里的粥还剩一半。
……
齐麟抱着酒坛子,咕咚灌了一大口,抹了把嘴,大大咧咧地走到凤筱旁边,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背靠着石凳腿:“喂,疯子,叫神王‘老爹’……够劲!比拆龙舟还带劲!”他试图用惯常的痞气打破沉默。
凤筱端着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终于有了反应,却不是对齐麟,而是猛地将碗往旁边石桌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米粥溅出几滴。
“别吵。”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怒火和难堪。
齐麟被噎了一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清晏无声地走过来,拿起桌上的干净布巾,擦拭溅在凤筱手背上的粥渍。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细致。
轩辕剑“伴君眠”安静地悬在她腰侧,散发着温润的金光。
凤筱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触碰的刺猬。她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宽大的黑袍袖子滑落,露出小臂上尚未完全愈合、被五色丝线绣成金刚纹路的狰狞旧伤。
“别碰我,”她低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清晏,也扫过所有试图靠近的人,“脏。”
那个“脏”字,像冰锥一样刺在每个人心上。不是嫌弃别人,更像是对自己的厌弃。
……
卿九渊站在稍远一些的阴影里,抱着他那柄漆黑的修罗神剑“凌淼”,沉默地看着凤筱抗拒的背影,眼神深不见底。
墨徵轻轻叹了口气。
他拿起那碟剥好的虾仁,没有试图递给凤筱,而是放在了离她最近的桌角。素白的折扇“守月”在他指尖无声开合,流淌的月华在桌面投下清冷的光斑。
就在这时,朱玄手腕上的骨铃轻轻一晃。
“叮铃……”
声音不大,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
随着铃声,露台边缘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三盏小小的、燃烧着幽蓝魂火的莲灯虚影。灯焰跳跃,映照出三个模糊却温暖的画面:
一盏灯里,是慈航案那无名绣娘剪断裹脚布后,对着窗外朝阳露出的、含泪却无比释然的微笑;
一盏灯里,是轮回试炼的白筱,将一只竹蜻蜓塞到年幼凤筱手中,笑容干净纯粹;
最后一盏灯里,赫然是三大师父(火独明、清晏、时云)年轻时,笨拙地围着一锅煮糊了的汤,互相埋怨却又忍不住偷笑的狼狈模样。
没有言语,只有魂火无声的燃烧和记忆的流淌。
……
凤筱背对着众人,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抱着膝盖,将脸更深地埋进卿九渊宽大黑袍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小截绷紧的下颌线。
……
沈惊木默默拿起一根新的五色丝线,走到凤筱身后。他没有触碰她,只是将丝线的一端,轻轻系在了她披着的、卿九渊那件黑袍的衣角上。
另一端,则系在了自己手腕上。丝线闪烁着柔和的灵光,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微弱的连接。
齐麟见状,嘿嘿一笑,一把扯下自己束发的红绳,也凑过去,胡乱地系在了沈惊木那根丝线上。
然后是火独明油纸伞穗子上扯下的一根流苏,墨徵守月扇骨上解下的一缕月华丝绦,清晏轩辕剑穗上取下的一枚小小玉环,时云规则手册书页里夹着的一片金叶子,朱玄骨铃上缠绕的一截旧红绳……
甚至卿九渊,也沉默地走过来,从“凌淼”剑柄上解下一条缠绕着的、带着血腥气的黑色皮质剑穗,系了上去。
一根根、一缕缕、一件件……带着每个人气息和温度的“丝线”和“信物”,被笨拙地、无声地连接在一起,最终汇聚到凤筱披着的那件黑袍衣角上。
那不再是一根简单的丝线。
而是一条由无数羁绊强行编织、粗糙却坚韧无比的“绳索”。
它没有强行拉扯凤筱回头,只是静静地、沉重地坠在那里,像一道无声的宣告,也像一座沉默的锚。
凤筱依旧背对着所有人,埋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只有她垂落在石凳旁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黑袍粗糙的布料,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
夜风掠过通天塔顶,吹散了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带来一丝残留的、微弱的艾草清香。塔下的人间灯火明明灭灭,如同散落的星辰。
露台上,无人说话,只有那盏魂火莲灯幽幽燃烧,以及那根由众人信物串联的、坠在凤筱衣角的“绳索”,在风中轻轻摇晃。
她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孤岛,被名为“羁绊”的潮水,沉默而固执地包围。
一碗冷掉的粥,搁在石桌边缘。
一滴温热的血珠,无声地砸落在她紧攥着黑袍的手背上,迅速洇开,消失不见。
……